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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善人不该待在炼狱(1 / 2)



「死者的遗言执行者」将「关乎死者称谓」的发言权委任予我,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来寻求正义。如果他们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提起死者,那么这个世界未来还会有无数复仇的暴力连锁,致使更多人受到杀害。死者的尸骸会被挖出坟场,用来证明「恐怖行动」的正当性。「死不掉的死者」亦会陷入名为片面主观的「炼狱」。



内田树着『陌生人与死者拉冈与列维纳斯』



「我认为千叶诗舞应该退出暗杀社。」



零士对鬼一提出建言。



「这样啊。」鬼一清理着自己的手枪,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感觉他是故意表现出这样的态度。



他们在放学后的桌球场(暗杀社的据点)休息室里对谈。



「我不是出于个人的怒意才这么说的,这是为了她着想。严格来说,这也是气了我们整个社团着想。」零士加重语气说道「再派千叶诗舞上阵,也许她下次就会阵亡,运气好一点的话顶多拖到下下次。」



「你也太激动了吧。」



鬼一迅速重组整备好的枪枝,没插上弹匣的退膛枪枝就这么放在桌上。鬼一走向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瓶葡萄汁丢给零士。



「…………」零士接下果汁,这才想起自己好几个小时没喝水了。他打开瓶盖开始飮用果汁,喝了以后才发现自己着了鬼一的道。换句话说,鬼一是要零士喝着飮料,乖乖听他解释,所以才会丢一瓶果汁过来。



「我们来讨论现实问题吧,零士同学。我问一个你一定能理解的问题,我相信你知道正确的答案是什么。——『将心灵受创的伙伴不断舍弃的战斗集团A』和『治疗心灵受创的伙伴,让他们重回战线的战斗集团B』你认为哪一个团体长期下来会有更好的战果?」



零士喝了一口飮料后回答。



「……后者,战斗集团B。」



「我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美军赢得太平洋战争有许多因素,其中一个因素是他们的战斗机采用了重视驾驶员生存性的设计。经验老道的驾驶员是无可取代的,尽管这种道理也不是绝对,但历劫还生的驾驶员肯定比菜鸟驾驶员强上数倍。地球上住了几十亿人口,人命之所以贵重的原因是,每个性命基本上都是无可取代的。」



「不过……」



「不过什么呢?」



「千叶诗舞的心,也许无法治愈。」



「也许治得好、也许治不好,这种事谁也说不准。我们不是预言家也没有超能力,没资格断定她治不好。」



「社长,你在模糊焦点。我说的是,她可能还没治好就死了。」



「还没发生的事情,没必要多做臆测。经过上次的作战,我们知道诗舞同学的心灵受了极大的伤害。既然如此,我们要用尽一切的办法治疗她。如果杀害〈海豚人〉能让她排忧解闷,那我们就让她杀个够。要是非下猛药不可,我们也只好请她做出赌命的觉悟了。」



「…………」



「我跟你说,任何人都可能会死,不是短命相的人先死。……零士同学,你不是在担心千叶诗舞的安危,你是害怕尸体增加罢了。」



零士被说中了痛处,他知道鬼一是对的。零士一开始说「为了诗舞好」纯粹是狡辩,早知道会被鬼一看透,他应该老实说「为了我的精神卫生着想,请叫千叶诗舞滚蛋」。零士扪心自问,我害怕尸体增加?



「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零士仍试着以常识当借口「不管是谁死掉,都不是一件好事吧。」



「你很清楚,暗杀社不是这么肤浅的组织吧?我们这些人,早就一头栽进炼狱的黑暗大海里了。」



零士当然清楚,他只是不愿意承认。零士今天说什么也想反抗社长,但继续争辩下去,现在的零士也无法驳倒鬼一。——不对、即便零士的思路处在最佳状态,他也从没有辩赢过鬼一。无可奈何的零士快步离开休息室,不屑在多做争辩。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正好和晃生擦身而过。



2



来到休息室的晃生,走过零士身旁时举手打了声招呼。零士却无视了晃生,他根本懒得看晃生一眼。被学弟无视的晃生坐上椅子,脸上的表情难掩失落。



「他是怎么了啊?」



「难得看你露出惊讶和失落的表情呢。」



「我的表情再怎么变还是一样帅啦,你和那个小子到底怎么了?」



「我们起了点争执,这在社团活动也蛮常见的。」



「长相帅气、头脑一流的本大爷,来猜猜你们为什么起争执吧。」



「你猜得应该没错。」



语毕,鬼一朝晃生比了一个开枪的手势。那是一个行之有年的益智问答节目的主持人,常在节目开始时对参赛者比的手势。



晃生满足地点点头说。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正确答案……我该说自己不同凡响吗?」



「我们认识了这么久,有这点默契也很正常吧。」



二人进行了一场似是而非、似有若无的交谈。鬼一也很习惯应付晃生了。



「要完全发挥一个小团体的机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鬼一自言自语地说。



「……黑猩猩的社会团体规模大约五十只左右。人类的大脑新皮质的尺寸,顶多适合一百五十人左右的社会团体。在没有严密组织构造的情况下,这是人类领导统驭的极限了。以军队来比喻,也只有中队规模的团体具有忠诚与信赖的个人关系。反过来说,这种人数难不倒个人的领导统驭能力才对。然而,我却连五个社员都管不好。」



「你在某些方面,比我还要自恋耶。」



晃生傻眼地说道。



「是吗?」鬼一不以为然地回答。



「是啊,完美主义也是自恋的象征啦。我们既不是黑猩猩、也不是军队。暗杀社很接近军队,但终究不是军队。况且一百五十人的规模,已经超过一般社团活动的人数了吧。实力超强的高中足球社,社员了不起也才一百三十人左右。这类大型社团,还有顾问和其他的专业教练,哪像我们是社长一个人包山包海。你就是头壳装了一堆莫名其妙的知识,才会说出这种奇怪的话啦。」



「我想……我不是完美主义者吧?」



鬼一越说越没信心。



「不是完美主义者又怎样,你这种卖弄学问的个性和自恋脱不了关系啦。」



「我才不想被你这样讲……」



「反正,你们是在争论千叶诗舞的问题吧?零士不喜欢那家伙,所以才会像个小孩一样耍脾气。」



「老实说,刚发生过那件事,我也能理解零士同学的心情。」



听了鬼一的话,晃生也浮现阴郁的表情。



「……有人战死,实在是件很难受的事情啊。」



「这种事永远无法习惯,也不应该习惯。不过,我们不能只顾及零士同学个人的情感。这样做到头来,只会害裕佳梨同学无法安息。零士同学不该再为裕佳梨同学而战,诗舞同学也不该为裕佳梨同学退出。我们得让他向前迈进,死者需要适当的埋葬与供养。」



晃生皱起眉头说。



「裕佳梨同学的葬礼办过了,墓碑也有了啊。」



「这样是不够的。」鬼一摇摇头回答。



「晃生,你有看过强尸片吗?」



「当然看过,我超喜欢那种电影的。我要是出现在殖尸片里,肯定是英勇聪明的主角、帅到掉渣的幸存者。」



「你在任何电影里都想当主角吧。算了、这不重要,回到主题吧。你想像一下——为什么恐怖片里,总会有杀不死的超强敌人?为什么和殡尸那种『死不了的死者』战斗的故事会一再上演?」



「除了有趣以外,我想不到其他理由耶。」



「有趣那是当然的……最根本的原因在于『这是很迫切的问题』。」



「迫切?」



晃生颇感意外地复诵这个字眼。



鬼一颔首说道。



「所谓『没好好埋葬死者,会引来死者作祟』的传承,是一种极富寓意的教训。换句话说,当中隐含着真实。不懂得敬重死者的人,会在无意间轻视活着这件事。——天才批判家史拉沃·齐杰克,也是重要的拉冈心理学学者。他说过这么一段话『死者的归还,是象征性的仪式和象征化的过程混乱之征兆。亦即死者回到现世,索取象征性的负债。』——简单说呢,无法好好埋葬死者的社会集团,会因形而上的负债导致破产。善人不该待在炼狱里,那是我们这种杀手该待的地方。」



「你想表达的我多少能理解。」晃生苦笑道「不过,最后被你卖弄学问的思维说服,我有点不甘心就是了……」



「你很烦耶,什么叫卖弄学问的思维啊……不要发明这么讨厌的字眼啦。」



晃生倒了两杯咖啡。



「本大爷泡的,要心怀感激地享用啊。」



「谢谢,我正好想喝咖啡呢。」



「……无所谓啦。」



「鬼一,你常称呼那小子『零士』或『零士同学』对吧?这种区分有什么意义吗?」



「也没什么意义。在战斗状态或说教的时候,我比较容易直呼他的名字。」



「幸好是很普通的理由啊,我还以为你又要搬出困难的大道理了。」



「有时候,我真的很想讨厌你耶。」



鬼一笑容满面地说道。



「也只是『很想』而已吧?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很了解你。你不会讨厌我的,谁叫我是个大好人呢。」



「晃生,你真的很了不起。就某种意义来说,你简直无敌啊。」



「对吧?」



晃生得意洋洋的表情,充满了过度的自信。鬼一有些受不了他,只好说一句「春天也许会很晚来啊……」。用天气勉强改变话题,鬼一也自认太瞎了一点。



3



零士下课时,会尽量离开教室打发时间,这样就不必和千叶诗舞在一起。打发时间最好的方法是看书,但他一直没找到适合的地点。因为在大庭广众下看书,会被当成一个爱现的讨厌鬼。于是零士来到走廊,用智慧型手机下载电子书阅读。心情低落的时候读书固然痛苦,不过白天时心情(通常)不至于太过恶劣。现在荧幕上显示着京极夏彦的书籍,靠在窗边读书的零士,戴起耳机假装在玩手机游戏。



「…………」零士仿佛在看一出与自己无关的校园日剧,他感觉自己似乎得了解离症。走过眼前的学生虚幻不实,一切都像虚假的一样,结果连自身的存在也越来越稀薄。



视野比平常狭隘的零士,察觉了某种异样的景象。如果他继续专心看书,很快就能把那股异样感抛在脑后。他只要让自己的视野变得更狭隘就好,奇怪的是他没有这么做。那个景象如同旋涡般,吸引他抬起头来摘下耳机。



零士关心的,是一个双手提着大塑胶袋的女学生。那个女学生,正是带走猫咪尸体的奇怪少女——征矢芽未海。



「是深零耶。」



「……你好。」



「后来,我有好好埋猫喔。」



语毕,芽未海露出了自夸的表情,零士莫名地有些心痛。



「你……被迫帮大家跑腿吗?」



零士看着她手上鼓鼓的塑胶袋。里面装了大量的面包和飮料,很显然不是一个人享用的份量。



「嘿嘿嘿,顺便帮大家买东西啦。」



芽未海笑着回答零士。零士不晓得她是强颜欢笑、还是发自真心的自然笑容,他试图揣摩芽未海的心思。这时走廊下的教室窗户里,传来了不良少女的叫骂声「你还慢慢来啊!芽未海,你在走廊磨蹭什么啦,买完了快点滚回来!」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学生在嘲弄芽未海,零士对此非常愤怒。



「啊、对不起。」



芽未海依旧笑眯眯地道歉,之后她走回零士的隔壁班。零士朝着她的背影说「……你不要紧吧?」芽未海转过头来回答「没事~没事~,改天见了,深零。」说完,她用脚灵活地打开教室的门(两手都拿着袋子),将买来的东西拿给那些女学生。



「我不是很喜欢深零这个称呼耶……」零士独自在走廊下嘀咕道。



后学后,零士又遇到了芽未海,她在用ipod听音乐。



「征矢芽未海同学。」



零士主动上前攀谈,芽未海摘下了耳机。



「叫我芽未海就行了。」



在楼梯间碰面的二人,很自然地蕴酿出想要互相交流的气息,他们走到了没有人的教室前面。日落时分,窗外透进淡淡的残照;暮色苍茫的校舍中,传来学生参与棒球和排球活动的声音。芽未海卷起耳机的延长线,收拾老旧的ipod随身听。



「你在听什么呢?」



「别人给我的……是学习教材。」



「教材?」



「要听听看吗?」



零士认为也许能找到什么话题,就点头答应了。他再次拉开延长线戴起耳机,芽未海播放的音乐,根本是莫名其妙的东西。讲好听点叫有特色,讲难听点是非常不愉快的声音。说是工业金属、又好像节奏脱序的嘻哈,或是一台坏掉的机器用惊人的速度播放饶舌。零士表情沉重地摘下耳机。



「够了。」



芽未海收起随身听放入口袋,现场充斥着尴尬的气息。零士受不了这种气息,因此他选择强硬的作风,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



「芽未海同学,你是不是被欺负了?」



「嗯……」芽未海双手环胸想了一下「大家说我很臭,臭到给别人添麻烦了,所以要加倍帮大家才行。」



「太过份了……」



「我的家人只有妈妈,我们过得很穷。平常用的沐浴乳和洗发精都是便宜货,身体才会洗不干净吧。」



芽未海说完后,抽着鼻子嗅起自己手腕的味道,零士不自觉地抓住她的手腕。对于这个举动,零士本人比芽未海更惊讶。



「你很干净,也没有奇怪的味道。」



「是吗?」



「不必理会那些家伙说的话。」



今天,零士做了许多令自己讶异的言行举止。他放开芽未海的手腕,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么生气。



「深零,你和裕佳梨很相似呢。」



「……咦?」



零士一时间忘了呼吸,他像是中了魔女的诅咒,一旦听到「某个字眼」就会无法动弹。



「你说……裕佳梨?」零士好不容易从喉头挤出这个疑问。



「未旦马裕佳梨,之前死掉了。」



芽未海落寞地眯起眼睛,唯独嘴唇还是勉强保持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