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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 2)







妈咪的新工作,据说周六周日休息。



照她自己的说法是「运气眞好,可以在家多陪陪阿遥和阿悟」,但我猜那是骗人的。妈咪的工作是在旅馆打扫,按照常理推断,旅馆最忙的时候就是周末。周六周日想必正缺人手结果居然能够休假,八成是社长或店长之类的大人物非常好心,体谅妈咪的处境,再不然就是妈咪特地拜托人家通融。



妈咪那种心意,以及大人物的体谅,大概没啥意义。因为阿悟吃完早餐后,间不容发地守在电视机前。周末早上有很多给小孩看的节目。阿悟如果没节目可看时,连他应该看不懂的俳句讲座都会看得津津有味。现在有了儿童节目,他恐怕就算世界末日来临也不会离开电视机前。妈咪温柔地问:



「今天要不要找个地方出去走走?」



他也只是不置可否地含糊应了一声。据说,这年头的小孩其实不大看电视。实际上,我就是如比。换言之,阿悟说不定是个意外老派的小孩。



「我和梨花有约,但时间和碰面地点都还没决定。必须打电话联络。虽然不想拖拖拉拉,但一大清早就打电话 也会吵到人家。我决定等到上午十点再打。



也许是有点风,偷工减料的窗子喀喀晃动。妈咪回她自己的卧室去了。搬家的行李中,不急著收拾的还没整理完。我帮忙洗早餐的碗盘,洗好之后,就在客厅发呆等到十点。



阿悟傻乎乎张著嘴守著电视目不转睛。我这才发现,我一直在看阿悟。



昨晚,阿悟说从报桥跌落的人是胖胖的学校老师。之后,就算我再怎么逼问他也没有说出更多。



五年前自报桥跌落溺毙的水野忠良,是大学教授。



阿悟为何会说他「知道」五年前的事件。搬来之前,阿悟明明应该没来过这里……



不,现在下定论还太早。阿悟的世界只有家庭与学校。当然我也一样。总之,若要叫阿悟举出什么人,他举的不是家人就是学校的人是很自然的事。最起码,应该先调查一下水野教授胖不胖再来烦恼。那个有办法调查吗?



「嗯。应该可以。」



总算有事情可做了。光是这样,就觉得腰杆都挺直了。



我与梨花约好下午三点,在她家门前碰面。



虽然照梨花的说法玉名姬只不过等于「在校庆园游会表演的灰姑娘」,但她毕竟是要介绍陌生人给我认识。我为了该穿什么伤透脑筋。现在,妈咪没钱买新衣服给我。就连中学的制服,想必都是相当大的负担。但我房间的壁橱里,有几件爸爸还在时买给我的衣服。



「打扮体面也是一种礼貌。」



爸爸如是说,替我买了出门见客的衣服。



但是,从壁橱拖出纸箱一看,偏偏找不到适合今天场合的服装。我最好的衣服,是黑色洋装,爸爸买的时候曾说这件衣服是「丧礼用的。因为难保人几时会发生什么事」。的确,我认为他这句话是对的,就时间点而言,当时,爸爸应该已挪用了公司的钱。果真,谁也不知道人几时会发生什么事。



还有一件像礼服般滚荷叶边的衣服。虽然压根儿不是我的喜好,但爸爸认为我会喜欢,现在我也不想穿。格子裙也太过可爱,如果穿了,八成会觉得很丢脸。



结果,我选了米色裙子配灰色开襟外套。房间没有大镜子,只能下楼去洗手间照镜子。虽然很朴素,但我觉得很适合。至少,与人见面应该不至于失礼。



妈咪从她的房间出来,看到我说:



「阿遥,你要出门?」



「嗯。我和朋友有约。」



「这样啊。真好。」



她温柔微笑后正要回房间,又好似想起什么般转过身。



「对了。外面的脚踏车好像还能骑喔。你要不要试试?」



我早就留意到,那辆似乎是前任屋主留下的脚踏车靠在墙边。虽然已经相当老旧,但有了那个的确很方便,其实我想要的是崭新的脚踏车,最好是粉红色的,但我无法吵著叫妈咪买给我。



「……这样好吗?那不是别人的车吗?」



「没关系啦。」



既然妈咪都这么说了……



我套上拖鞋出去,打算检查一下脚踏车的状况。车身的颜色是铬绿色,不是我的偏好也排斥。龙头的金属部分已生锈,不过并没有搬来那天看到的印象那么糟,这样应该还在容忍范围之内。坐垫沾满灰尘很脏。不过幸好,坐垫并没有裂开或破洞。只要擦一下,某种程度上应该还能看,问题是轮胎。我一捏之下,已经泄了气变得很扁。这是理所当然。我反而讶异轮胎居然还没有完全扁掉。这辆脚踏车被弃置的时间,说不定并不久。



结论是:骑去直接与梨花碰面会很丢脸,但应该可以作为交通工具使用。



我没带脚踏车来,但打气筒倒是从旧家带来了。带来后无处可放,记得一直扔在玄关。我拿来照以前爸爸教的方式替车子打气。这才想到,当时爸爸一边教我如何使用打气筒,曾经这么说过:



「自己的事情要学会自己做。」



也因此,我学会替脚踏车打气。只是,如果这轮胎已经爆胎了那我可修不好。自己的事自己做,到底是指到什么程度为止呢?如果爸爸知道多亏妈咪好心我现在才能上学,爸爸会气我违背了他的教诲吗?



轮胎好像没问题。运气眞好。



之后,我换上小学穿的运动服擦洗脚踏车。这套运动服,当作脏了也没关系的工作服恰恰好。虽然多少也觉得在回忆中好像已被归类为「不再使用的东西」。我在玄关门口找到水龙头但没有水管。无奈之下只好用水桶装水拿抹布擦。最后再拿乾布擦一遍,我退后一步打量。



「嗯。马马虎虎。」



若说跟新车一样那是骗人的,不过已变得意外乾净。这项作业,奇异地令心情放松。我很满意,也有了精神。



这下子,无论是哪都能去。只要我愿意,就算是以前住的城市也能独自前往。



不过,目前最想去的地方另有其他。与梨花约定的时间还早,我回到自己房间,摊开妈咪给的地图。



我立刻找到想找的地方。



「那我走了。」



我如此喊道,却没回音。妈咪大概在里屋收拾东西,阿悟除了电视的声音八成什么也听不见。



阿悟说他知道,是指五年前水野教授的死亡吗?熟睡一晚后仔细想想,我还是觉得不可能有那么荒谬的事。为了证明一切都是阿悟瞎掰,我前往图书馆。



四月也已进入中旬。看月历就知道。但我骑著脚踏车,透过开襟外套拂上肌肤的风一点也不冷,让我这才终于切实感到季节的变化。冬天已远。如今是春日,迟早会迎来夏天 即使放任不管,风向自然会变化,季节真是太省心了。我的冬天,是个悲惨的冬天。难保春天不会也这样。为了避免那种情形,我必须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铭绿色脚踏车骑起来意外不赖。没有吱呀作响,零件也不会松散。一切都很顺。



我沿著河堤往上游走。比起上学时,车子好像少了许多。假日出游的人,远比平日去上学上班的人数少。仔细想想是理所当然,但我还是觉得有点冷清。小时候天天上学念书,是为了长大以后可以过著快乐富足的每一天,假日可以挥霍大笔金钱吃喝玩乐……我曾有过如此素朴的信仰。我也够笨了。



越过每次走的铁桥,前往市区。过桥时,吹过河面的风还是很冷。我踩踏板的双脚用力,一鼓作气过了桥。



从这里左转,就是前往常井商店街与中学的路。就地图所见,要去图书馆的话直走好像比较容易。于是我直接过十字路口,但是一进入陌生的街区,我顿时后悔了,就算绕远路还是该走认识的路才对。



建筑物前方,是宛如被大菜刀削落的扁平家屋林立。大部分房子以前好像是店面,有许多户都有大玻璃窗与灰色铁卷门。只见油漆剥落的招牌上,以褪色的青色写著「为您提供洗衣服务」。经过那招牌下方时,骯脏的墙上贴著写有「本店于四月底关闭感谢长年惠顾」的告示。现在是四月中旬,所以或许是去年贴的?抑或是前年,甚至三年前?



也看到书店。我很高兴地靠近一看,透过玻璃门能见到的书架几乎都是空的。剩下寥寥无几的书倚靠侧板。我第一次看到书都没剩几本的书店。说不定也是准备关店大吉。加油站拉著黄色布条。加油机积满灰尘,办公室的玻璃破裂。



「结束营业了吗?」



我不禁嘀咕,却发现前方在排队。



有几辆车,因为进不了停车场在路上排成长龙。车头伸进停车场入口的车子挡住人行道,我只好停下踩踏板的脚减速以策安全。看起来好像生意很好,不知是卖什么的。经过时,我极感兴趣地扭头一看。



生意兴隆的原来是拉面店。看起来就很新的雪白招牌上,以毛笔字体浓墨重彩地写著「生驹屋」,这个店名我有印象。应该说,是连锁店。在我们以前住的城市,好像就有三间生驹屋。



爸爸向来主张在家用餐才是正确健全的家庭生活。所以,我们几乎没有上过馆子。但是还是在生驹屋吃过唯一一次,那是爸爸出差不在家的时候,妈咪说「今天妈咪要放假一天」,带我们去了那里。



「欢迎光临」的吆喝声此起彼落的店内,妈咪不安地说:



「不能告诉爸爸我们来过这里。」



当时的我,还没有对妈咪的要求必须一概听从的心虚。但是,我知道如果说出来会害妈咪被爸爸骂,我也不乐见那种事。于是我微微点头,回答:



「我知道。我不说。」



结果在爸爸面前露馅的,是阿悟,这小子大字不识几个唯独店名记得特别清楚,爸爸在场时,他居然闹著喊:「我还想吃拉面!我要去生驹屋!」结果挨了一耳光才结束风波。



现在看到店里生意这样好,或许时间已近正午,再不快点,会赶不上三点的约会。我加快脚踏车的速度,钻过挡路的汽车后面。



我开始思忖明明记得是从这一带向左,但是看地图时那么明白的路线,眞的到了路上却对该在何处拐弯毫无把握了。我不希望胡乱拐弯钻进死巷,正在烦恼该如何是好,正好就看到了「前方有坂牧市图书馆」的标志。



图书馆虽在市区,周遭却种满茂密的树木,起先我根本没发现就骑过头了。在这唯有水泥墙特别醒目的街上,被茂密树林围绕的样子,简直像是哪家神社。



建筑物本身并无特别之处。是米色的双层建筑。铺磁砖的阶梯一路通往入口,阶梯旁边设有应该是事后增建的斜坡。



停车场只是画了白线圈起,没有任何屋顶,而目密密麻麻停满脚踏车,大胆地溢出停车格外。乍看之下,也有许多实在不像还在使用的破烂脚踏车。感觉像是把报废的脚踏车扔弃在这里。这样看来,我的脚踏车倒也没那么差。



我下了脚踏车,蓦然发现。对了,我的脚踏车没有锁停在这种地方眞的没问题吗? 这是免费的车子所以纵使被偷走也不会造成金钱损失,但从这里徒步回家有点惨。还是停在角落不显眼的地方,尽量不要在里面还留太久吧。



入口是自动门。外面有一扇,内则又有一扇,两扇自动门之间,有可以上锁的伞架与绿色的布告栏。我不经意朝布告栏一看,最惹眼的海报,在搞不清是啥玩意的青色曲线下方以粗大的哥德字体写著「高速公路拯救一切」。那句标语下方还有小一号的字,写的是「全体市民的团结与热情开创未来 一样的心情 一样的呼声 一样的梦想」。嗯――我不置可否地经过。



馆内意外拥挤, 一走进去,便有小孩的吵闹声传入耳中。



「不要!我要看这个!」



「我不要看书!」



一看之下,标明童书区的一角铺著灰色地毯,小朋友在地上或坐或卧。看来好像是得脱鞋进去的场所。图书馆原来是这种地方吗?虽然也以小朋友看得懂的平假名写著「图书馆请保持安静」提醒大家,但看似母亲的女人们好像他没有喝斥小孩。如此说来,这种吵闹八成已是理所当然。



童书区就算再吵,也不影响我的目的。我环视馆内,找到服务台后直接走向那里。



服务台前,已有队伍等待依序办理借书手续。相较之下还书那边似乎只要把书放著即可,书本堆积如山却无人排队。办理借书手续的馆员有两人,两人都忙得晕头转向,处理还书作业的只有一个人,此人倒也没闲著。只是,服务台的角落写著「refreence」(查询处) 。我不太清楚这个单字的意思,只见一个老先生戴著大得吓人的眼镜,正在捂嘴打呵欠。能够指望他吗?我有点怀疑,可是好像没有别人有空。我走近那位老先生。



「请问――」



我出声一喊,老先生立刻精神一振,不高兴地说:



「什么事?借书去那边排队。」



「不,不是借书。我想看以前的报纸。」



「『以前』可笼统了。若是要看今年的――」



他指向我身后。



「都放在那边,你自己随便看。」



他说。



我锲而不舍地表达目的。



「我想看五年前的报纸。五年前的……」



我掏出口袋里的便条纸。



「五月份的报纸。」



老先生皱起脸。



「五年前。好好好,要我帮你拿是吧……那你想看哪家的报纸?」



我很想说有多少拿多少我通通要看,但这位老先生好像不大想工作。如果要求太多恐怕被他啐上一声会很不舒坦。我从口袋取出便条纸。



「呃……麻烦拿《太洋新闻》。」



「好啦好啦。」



老先生说著起身背对我,果然传来不耐烦的咂舌声。知道不管怎么做都会惹他不高兴,还不如叫他把馆内的报纸通通拿来算了。



在小孩的声音高亢轰炸的图辔馆,我呆呆等了十五分钟左右。等那么久实在不耐烦,很想在馆内逛逛找本可以打发时间的书。但是,万一老先生在那瞬背回来,发现我没等他的话不知会讲什么难听话。我只好茫然眺望办理借书手续的女人俐落地刷书本条码,以及因为有书未还被拒绝借书的男人破口大骂污言秽语的情景,继续默默等待。



老先生还是板著臭脸回来。手上捧著大型档案夹。



「哪,五年前的《太洋新闻》。」



他用丢的往台子上一放,所以啪地发出巨响。



「别在这里看,去桌前坐著看。」



不用他说,我也不打算在这位老先生面前翻报纸。我行个礼,双手捧著资料夹向后转。心里有点同情老先生。这玩意,意外地沉重。



每张桌子几乎都有看似高中生的学生摊开笔记本或课本。虽然不清楚,但四月中旬就开始备考好像有点早。实际上,看不到一个人是眞的在专心用功念书。不久我找到空位,悄悄放下档案夹。我在椅子坐下,翻开封面。



我一直以为图书馆保管的报纸会经过特殊处理。比方说缩小版面,或以漂亮的高级纸张印刷,但至少,我在坂牧市图书馆拿到的五年前的《太洋新闻》,只是将报纸打洞装订成一本。我逐页翻开。五月一日,二日,十日,十一日,十二日。



一九九八年五月十三日,星期三。本以为若有刊登这则新闻应该是在地方版,没想到是社会版。



不慎落河 名誉教授身亡 坂牧市



十二日晚间十一点二十分左右,搜索中的县警局坂牧警署人员。于坂牧市的佐井川,发现设籍神奈川县横滨市青叶区奈良町的房州大学名誉教授水野忠(六十七岁)漂到河岸。水野先生随即被送往医院,但已宣告不治。



据该警署表示,水野先生是应坂牧市某团体邀请滞留该市。晚间九点四十分左右,该警署接获通报声称目击有人自市内的报桥跌落,因此展开搜索。



旁边还有大头照。看到那个,我长叹一口气。



因为照片中的水野教授,不管怎么看,都是胖嘟嘟的。



再不赶紧离开就赶不上三点的约会了。我只影印了那篇报导,但就算现在立刻赶回去,恐怕也没有充分的时间吃午餐。明知如此,当我走出图书馆时还是步伐缓慢沉重。



水野教授就广义而言是学校老师没错,而且很胖。与阿悟说的过去跌落报桥的那个人的特徵一模一样。



在抽奬会场的预知未来,以及对报桥死者的熟知过去。偶然这个字眼,连我自己都已经无法相信了。



住在此地的玉名姬,据说能知古往今来,但是,那肯定是唬人的。因为此地的神明应该只有一个,也就是高速公路。



我摇头。不行,我有点脑袋混乱。先回家一趟吧。看到阿悟的脸,只要看一眼那个爱哭鬼的脸孔,想必就会打消那小子涉及这种夸张话题的疑念了。



想到这里,我发现一辆轻型小汽车朝我驶来。危险危险,这里好歹是停车场,有车子经过是理所当然。如果一直发呆,我自己倒要先上西天了。



我看不见驾驶的脸孔,但错身而过时,车窗贴的贴纸映入眼帘。青色的曲线下方,粗大的哥德字体写著「高速公路拯救一切」。



原来也有人在自己的车上贴那种贴纸。



我深深感到。水野教授不只是个胖老师。根据梨花的说法,他还是最后王牌。是整个城市的希望。而且本地人至今还没放弃那个梦想。



停车场停放著小货卡与厢型车、普通的自用轿车及适合户外活动的大型越野车,脚踏车停在哪来著?我四下张望。



这时,我蓦然惊觉。



现在视野所见的车辆。应该有十几二十辆吧。那些车子,全都贴有青色曲线的贴纸。







三点与我会合的梨花,穿著学校制服。



穿上制服虽还不到一周,但我知道那是学生最正式的服装。碰面的瞬间,我肯定露出「完蛋了」的表情。梨花慌忙摇手,像要弥补什么似地说:



「啊,这只是凑巧。」



在我以前念的小学女生之间,大家约好了让某一个人穿著与众不同的服装意味著最大的恶意,光是这样就足以令我绷紧神经全面戒备,但梨花完全不当一回事。



「午餐吃了吗?」



「啊,嗯。」



这样的对话,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暗示。看来是我自己想太多了。我顿时肩膀一垮松口气。



「那我们走吧。路不远。」



梨花说著,率先迈步走出。



不知是特别喜欢小路,还是讨厌大马路。梨花带我走的,又是一条木板墙之间的小巷。



日光被遮住,空气掺有污水的气味。



梨花直走了一阵子,直到面前出现水泥墙才右转,碰到树篱再左转,我只能乖乖跟在后头。



走在陌生的小巷,令我逐渐陷入奇妙的思绪。



这条小路勉强只能容一人经过却铺设了柏油路面,现在两侧是蜿蜒的黑漆木板墙。墙壁自膝盖以下的高度变成石壁,路旁是虽然狭榨却很深的水沟。许是因为之前的大雨,水沟还留有浅浅的污浊积水,是不流动的死水。若只有我一个人,也能走进这条路吗?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彷佛被梨花这个本地人拉著手,才第一次出现这条路。



我想像城市里遍布这样的小路。住了五年、十年的人……不,不是时间的问题。我想像那些只有土生土长的人才知道的路径。那虽是天马行空的幻想,但是连自己要被带去哪里都不知道就这么穿梭在黑墙的夹缝之间,我渐渐觉得,即使眞有那种事或也不足为奇。长满青苔的石墙,堆积枯叶的饮水场以及生锈的水龙头,格格不入的崭新柏油路面,那些好像全都是陌生城市累积的人们生活表徵,令我萌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卑微。梨花对我很好。至于班上同学,目前也感觉不出排挤我的迹象。但是陌生的小巷,彷佛在暗暗告诉我,对此地而 我只是个新来的人,没有理由欢迎我。



而且这个城市里,有我不知道的神祇。至少,有被人深信是神祇的存在。不,不对,不是那样。应该说是流传著有人宛如神祇的老故事,如此而已,这点千万不能搞错。首先,现在梨花不就为了让我明白那个神祇只是校庆园游会的灰姑娘,特地替我带路吗?



只不过是阴暗的巷道就把我搞得如此混乱,想想很懊恼。如果不吭声不知道会乱想什么,于是我,朝带路的,梨花喊道:



「咦,还没到吗?」



声音之虚弱,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这样等于是在承认我的确很害怕。梨花肯定已经觉我的软弱。因为她是个敏锐的女孩。但梨花转身瞄我一眼后,丝毫没有露出揶揄之色,反倒认眞回答:「马上就到了。」



之后变成上坡路。



刚刚脚下还是柏油的那种乌黑,变成水泥的白色。不知基于什么理由,坡路铺设了水泥。被墙壁与树篱遮蔽的视野,随著一步一步往上走逐渐开阔。这个城市的中央,原来还有这种高地啊。不可能是现在才冒出地面的,所以应该是早就有了吧。只不过是我没发现。搬来之后,我好像一直是低著头走路。



我不能永远那样。我用力抬起下巴,眺望坡路上方。



此地与其称为高地,不如说是小小的山丘。山丘边,还留有许多不是庭院植树也不是行道树的粗大树木,与这些堂皇伸展枝桠的大树相比,散落的几户民宅就像是被硬塞进斜坡,显得缩头缩脑。看起来就像是平地已被用光,但城市还在继续繁殖,只好挤倒山丘上。



白色坡路徐缓划出弧形往上攀升。明明有房屋,却不见人影。没闻到准备晚餐的气味,也听不见孩童的声音。



好安静,只有我与梨花的脚步声。



「到啰。」



梨花不意间冒出的话,令我赫然回神。



坡路已走到尽头。小山丘的顶上,在许多老树的环绕下有座祠堂。



那是三角屋顶的建筑。屋顶是铁皮做的,墙壁用没有涂漆的浅色木板搭建。照理说应该经过日晒雨淋,可是看起来并不脏。



坦白讲,我有点错愕。因为建筑物实在太新,太小巧了。



「就是这里?」



我问,梨花有点羞赧地点头。



「嗯。」



然后,她懒散地以脚尖示意我看宛如生在杂草中的小石柱,那块边角已磨损的石头很古老,与建筑物一点也不搭调。我弯腰仔细一瞧,勉强可辨识出「庚申堂」这几个字。



「呃……庚申堂?」



「庚申堂。」



「我想也是。」



梨花不理会我的回答,径自打开庚申堂的玄关,那是横向开关,毫不特别的木门。



「阳子姐,你在吗?」



梨花没有说声打扰了就直接这么一喊,里面顿时传来劈哩啪啦的声音。门拉开, 一个有点丰满的女人出现。



「咦,梨花。你怎么突然来了?」



女人看起来就很和善,笑眯咪地说。我眼尖地发现,她嘴角还沾著不知是饼乾还是什么的碎屑。



「我想让学校同学见一下玉名姬,现在方便吗?」



「方便呀。请进请进。」



如此说来此人就是玉名姬?我一边留意不要失礼冒犯,一边迅速扫视对方。



应该不是中学生,但也不像大人。八成是高中生吧。发型是中长发,不过或许是没怎么保养整理,感觉更像是随便留长就长及肩膀。若说有什么特别的,顶多也只有她上下都穿著白色,上面是像和服一样衣襟交叠,下半身长度很短,露出三分之一的小腿。脚上穿拖鞋,袜子是红蓝条纹,唯有脚下看起来异样花俏。梨花曾说「选的都是美女」,但此人与其称为美女顶多算是可爱的类型。



或许是白衣令她看起来较有派头。如果穿著高中制服,恐怕只是个邻居大姐姐。我不知是该失望还是安心。此人真的就是三浦老师热切叙述的「玉名姬」吗?不,可是,她的确很符合梨花的说明。校庆园游会的灰姑娘。



「这是你朋友?」



阳子也朝我微笑。我按捺内心想法,略微郑重地鞠躬行礼。



「我是越野遥。」



「我是宫地阳子……不对,或许我该自称玉名姬比较好?」



这个问题不是问我,是问梨花。梨花夸张地耸肩――



「不关我的事。」



她说。



庚申堂的玄关建得很宽敞。直走到底是两扇纸拉门隔开的出入口。想必平时就是在那里面聚会。我们被她连声「来来来,请进」带去的,是玄关旁边的房间。



这是一间三坪大的和室。一如建筑物的崭新,榻榻米也还保持青色。我猜大概类似休息室,但特地隔出壁龛令人感到过于夸张。绿色的圆形花瓶,插著大片花瓣的浅紫色花朵与小白花。虽然见过,但两种花的名称我都不知道,垂下的叶片犹带水气,所以想必是刚插好。



房间角落有煤油暖炉。都已四月了还放著那种东西,大概是无人肯收拾或者没地方收纳吧。房间中央摆了一张焦茶色矮桌。在处处都很新的庚申堂中,唯有这张桌子颇为老旧厚重。,桌上放了装饼乾与切片腊肠的盘子,我一点也不意外。



「我马上拿坐垫。」



贵为玉名姬的阳子,居然特地替我们拿坐垫。她围著桌子放了三个坐垫。阳子自己先背对纸门坐在下座后,梨花似乎不知道该坐哪里才好,稍微流露不知所措的表情。最后――



「哎,管他的。」



她嘟囔著,在壁龛前坐下。剩下的位子是阳了正对面,我在那里端正跪坐。



才刚坐下,阳子立刻又站起来。



「啊,喝茶。」



「不用了啦,阳子姐,我们坐一下就走。」



「这样啊?可是,我都站起来了。」



我本来也不好意思,但是看到不用一分钟就回来的阳子,那种不好意思就冲淡了。因为阳子并不是特地为我们泡茶,她拿来的是宝特瓶装的麦茶与杯子。



基本上,我是来问阳子玉名姬的故事,所以我摆出求教的低姿态。如果一副客人的架势或许会得罪她。



「我来倒。」



不等她回答,我就把麦茶倒进杯子一一递给每个人。阳子一边说「谢谢」一边接过杯子后,腼腆地笑了。



「是人家送的,我吃不完。不嫌弃的话就吃点饼乾与腊肠。」



我没胃口。才刚吃过午餐,况且我几乎从不吃零食。不过,人家已经开口了不拿一点也说不过去。



「可以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挤出笑容,选了一片小饼乾。



她俩大概是不用客气的老交情。梨花反而没伸手。



「腊肠是下酒菜吧?送这种吃的太夸张了。」



说著笑了。



「很好吃喔。就是会口渴。」



阳子也跟著微笑,彷佛要掩饰害羞般往嘴里丢了一片腊肠。饼乾吸了湿气。异样甜腻。我也应该吃腊肠才对。



「对了,听说你想见玉名姬?」



被阳子这么一间,我愚蠢地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阳子大概是个好人,但我特地来见一个普通女孩也没用。不管内心怎么想,本来说声「是」就行了,可我却不禁辞穷。梨花拔刀相助。



「据说是学校老师告诉她民间故事。以前或计有过那种故事,但我想让她看看现在的玉名姬在做什么。」



「民间故事?」



「阳子姐,你不知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仔细一看,阳子一脸迷糊。她歪起头……



「我是听说过一点啦……好像是做了什么帮助村子。」



听到她这么说,我几乎以为「啊,这人果眞不知道」。抑或是三浦老师有什么天大的误会?而阳子,露出不怎么觉得有趣的目光笑了。



「居然想知道那种事,眞有趣。」



我有点不妙之感。若只有阳子,反正她又不是班上同学,被她烙上怪胎的记号也无妨。问题是在场的还有梨花。



「那个……」



我拖延时间,整理想说的话。



「我最近才刚搬来。所以,为了早点融入此地,我向老师询问本地的历史,结果他告诉我玉名姬奇特的故事……我有点犹豫,不知是否该当真。告诉梨花之后,她说要让我见见真人。」



「噢。你是转学生。」



「对。」



正确说来,我并非转学。



梨花的双肘撑著桌面,热切地倾身向前。



「那人叫做三浦,是个怪老师。该怎么形容呢……根本上,我觉得他并不适合当学校老师。」



「啊,我也这么想。」



我不禁反射性地脱口说道,阳子放声大笑。



「那我就不懂了,不过的确有这种不适合的人。」



「我倒觉得他辞职才是为学生好。对他自己或许也比较安全。」



那大概是口误,或者对话中的玩笑吧。但这次我说不出「我也这么想」。如果常井商店街那个窃案是我俩一起挨骂,梨花或许就不会创出老师辞职才是为学生好这种话了。



我不想再谈三浦老师的话题,于是装出纯粹的好奇。



「对了,这座建筑很新耶。听说是祠堂,我本来想像的是更古老的房子。」



「名义上是祠堂,其实等于是公民会馆。这里改建过。呃……大概是四年前吧?」



阳子这么一说,梨花订正:「应该是五年吧?」



「宫地小姐是玉名姬,对吧?」我跟著再问一次。



「喊我阳子就好。嗯,基本上算是啦。」



「玉名姬都要做些什么?」



阳子一听露出苦笑。



「你可问倒我了……」



「呃,如果不方便说,没关系。」



「不是那样啦,你可曾听梨花说过什么?」



我看著梨花。以眼神询问是否可以说,梨花愣了一下好像不以为意,于是我就把听到的照实说出来了。



「她说你就等于是校庆园游会的灰姑娘。」



我以为她会笑,没想到阳子一本正经地歪头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