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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 / 2)







我看到箭羽图案的窗帘透入微弱的光线。



虽是早晨但还很暗,我有点搞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著的。该不会是在睡午觉,现在其实是傍晚?时钟指向五点半。不是下午。我渐渐想起来了。对了,昨天应该是照正常时间上床睡觉。



我没有这么早醒来过。有种异样的慵懒无力,手脚沉重。



我趴在被窝中。发热的额头抵著垫被,凉凉的很舒服。身体有点异样,意识却莫名清醒,恐怕无法再度入睡。我就这样郁闷半晌,忽然很想呼吸户外空气。我保持那个姿势屈膝,踢开被子爬起来。



我已习惯如何安静地走下吱呀响的楼梯。还很暗的家中悄然无声,甚至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下楼之后我赤脚套上球鞋,伸手去拉玄关门。伴随喀啦喀啦的声音开门后,冷空气扑上脸颊。早报已塞在信箱里。说来理所当然,我显然并不是此地第一个醒来的人



我还没换下睡衣,因此无法慢慢磨蹭。万一被谁看到就丢脸了。我左右张望确定四下无人后,在玄关旁伸个大大的懒腰。



那里,用图钉钉了一张以瓦楞纸凑台的门牌。「越野」。



越野是爸爸,以及我的姓氏。这块门牌,好像成了自己待在这个家也行的理由。那是瓦楞纸所以是可燃垃圾。这我当然知道。



回到房间,钻进还留有自己体温的被窝,努力试图入睡。



但意识还是很清醒,没完没了的思绪在脑海盘旋,让我完全睡不著。我无意义地翻来覆去好一阵子,最后终于死心。我装出刚清醒的表情,这次毫不顾忌地走下楼梯。刺激神经的吱呀声,宛如闹钟响彻家中。这下子能够叫醒阿悟是很好,但吵醒妈咪就不好意思了。我下楼后才后悔,早知如此下楼时还是该留意一点。



客厅一片昏暗,我还是没开灯,黎明原来是这么暗啊,想到这里有点愉快。从信箱取来早报。昏暗中,我一边注意声响一边打开报纸。也不用担心会被爸爸责骂「在暗处阅读会弄坏眼睛不准再看」。



我看著报纸中间夹的大量广告单。这才想到,爸爸以前每天早上都会挑出背面是空白的广告单。他说可以用来练习涂鸦和书法,但是实际上我几乎什么也没写过。现在想想,或许当时应该高高兴兴地拿来用一下才对。



今早的广告单中,没有一张是背面空白。从刚换过的纸门透入的光,渐渐明亮。最上面那张广告单,是宣传常井商店街的大拍卖。



蓦然间,我停下手。



「……咦?」



广告单是彩色印刷,用了商店街的特写照片。毫不客气横跨版面的「大拍卖!」这行字遮住画面,这张照片的地点我看过。那是当然。虽然我没买过什么东西,好歹去过几次商店街。只是,好像有点怪怪的。



拱顶街。就连大拍卖用的广告单都可看到铁门深锁的店面。路人的脸孔也毫不遮掩地照了出来。想到其中或许有熟人,我仔细审视,但全是陌生面孔。是哪里有问题呢?总觉得有点不对,侧首纳闷了半天,我渐渐分不清是否眞有异样了。



「是我想太多吗?」



我嘀咕,把视线移向报导。虽只过了几分钟,文字已清晰可见。不知是眼睛习惯了昏暗,抑或是从黎明变成了早晨。外面虽是随时会下雨的阴天,报纸上的气象预报却写著「午后放晴」。



拉纸门的声音传来。是妈咪起床了。



只有我一人的黎明,好像已经结束了。



之后,阿悟揉著眼睛起来,脸也没洗就开电视。正好播出的是气象预报,同样也是说乌云会逐渐散去。接著是占星单元,傻大姐型的主播如此说道:



「今天最幸运的,是天秤座的你!或许会收到你一直在等的信!」



天秤座的我,到底在等什么信?女主播接著又说:「今天运气最差的,是牡羊座的你。也许会被最喜欢的人责骂喔!」牡羊座的阿悟听了做出苦瓜脸。



三浦老师的缺席,也对我造成了意外影响。



「你怎么了?阿遥,瞧你无精打采的。」



午休时,梨花如此拍我肩膀。



「啊,嗯。」



我自己也有感觉。这天的社会课来了代课老师,毫无滞碍地继续教授课程。代课老师是个就不同角度而言与三浦老师一样青涩的女人, 一站上讲台先行礼,说:「在三浦老师回来之前,请多指教。」那多少让我明白三浦老师不会在五天或十天之后就回来。



代课老师很漂亮,所以立刻获得全班的欢迎。甚至也有人笑著说:「浦浦永远不回来才好。」我已知道三浦老师没有生命危险,所以那种玩笑话虽未令我动摇。只是,总觉得心情低落。



气象预报背叛了我。即便到了下午,低垂的云层仍未消散。放学后,今天梨花也同样抢先离开,我独自踏上归程。



不知何故,我不太想立刻回家。我扭头背对每次走的路,朝陌生的路径迈步。心里想著万一下雨就麻烦了。明明有事必须思考,我却只担心下雨。



不知过了多久,我远离家门与学校,来到几乎已难辨归路的远方。终于醒悟自己何以走这趟漫无目标的旅程。我正翔向只属于我的场所。



念幼稚园时,那是总冷冷清清的公园内,油漆斑剥的大象溜滑梯。我会没完没了戳弄溜滑梯下潮湿的泥土,有时也喜欢踩扁蚂蚁。



念小学时,那是附近废弃房屋的院子。我喜欢在那一日比一日荒芜的庭院,看著花朵在茁壮成长的杂草围绕下挣扎著努力绽放。心情烦躁的日子也会把那样的花扯断,过了几天又后悔得想哭。



而现在,在这个城市,我正在寻找只属于我的场所。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不用在意任何人的地方。我在寻找可以独自一人,让全部的感情都暂时停止,就这样茫然发呆度过的场所。



但这个城市不管去哪都是冷漠的灰色,生锈的铁皮环绕的巷子,空无一人的路上闪烁的黄灯,它们全都不肯接纳我。我的视线自留有关店卸下招牌痕迹的冷清民宅,以及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传单已破损只剩浆糊痕迹的电线杆移开。我想回到以前住的城市。但我只是个小孩,无法独自留在那个城市,无论在学校或公寓,都没有人肯给我这个罪犯的女儿好脸色。但是至少在那里,还有地方愿意温柔对待我。



蓦然回神,已来到眼熟的场所。红色旗帜与迷你的牌坊。是稻荷大神的祠堂。之前有一次,我曾与梨花约在这里碰面。「你抽签了吗?还挺灵验的喔。」我想起梨花当时讲的这句话。我停下脚步,把为了某种用途随身携带的百圆铜板丢进功德箱,捧起六角形的签盒。本以为要倒著摇晃,但好像是自行打开盖子抽一根签。我伸手进去抽出手指碰到的第一根签,打开签条。



――大吉。久待之人终将至。



这种话,看起来也像是马后炮的阿谀之词。



我找不到其他地方可去,回到妈咪家时天已黑了。路灯在眼前亮起。



家里很暗。我只能依赖夕阳残照脱鞋。沉入黑暗中的房子寂静无声,客厅与厨房都没透出灯光,也没有电视'的声音。没人在家吗?是我回来得太晚,所以妈咪带著阿悟出去吃好吃的了?若眞是如此,那很好,偶尔有一天让母子俩单独度过也不错。



但我猜错了。妈咪在家。她没用坐垫,就这么呆坐在客厅的榻榻米上。恐怕连我回来都没发现。只见她神色恍惚,在夜色逼近的屋里也没开灯。



这是我的错吗?心里闪过那样的胆怯。是我打破了准时回家吃晚餐这个不成文的约定所以妈咪生气了,因为太生气才变成这样吗?我根本没那种权利让妈咪担心。



所以――



就连一句「我回来了」都是以颤抖的声音挤出。



妈咪缓缓抬头。看著我的双眼很奇异。那种愣怔不可思议的眼神,彷佛正在思考「这孩子是谁」。一定是因为太暗了。太阳都下山了也没开灯,所以妈咪才会发呆。于是,我拉扯电灯的绳子,一阵闪烁后客厅大放光明,我才发现妈咪两眼通红。



「你回来了。」



唯有她的声音一如往常,语带温柔。但那种温柔,好像用错场合了。我明明晚归到足以令妈咪担心的地步。



「对不起。」



在对方发话之前先道歉,是因为我觉得索性让她骂几句赶紧恢复平时的夜晚才好。妈咪依然失焦的眼睛,激发了我的危机感,对了,晚餐呢?厨房没有飘出任何气味。



妈咪并没有骂我。她依然神情怔忡――



「阿遥,现在方便聊一下吗?」



妈咪问道。



「嗯。」



「不好意思喔。」



我一边心想「但愿是说教就好」一边坐下。与妈咪一样,没有在榻榻米上铺坐垫。跪坐的话脚立刻会麻,所以我稍微歪著身子坐。



然后我才发现桌上的信封。照理说应该一开始就搁在那里了,我却觉得它似乎是此刻突然出现。信封被剪刀整齐地剪开,封口没剪断的纸头自边缘随意伸展,信封倒扣在桌上,看不见收件人的姓名。



妈咪该不会连自己想说什么都没决定吧。叫我坐不是无所谓,但妈咪神色恍惚好像连自己为何那样做都不明白,一径保持沉默,我很想问声「怎么了」催她发话,但我的话卡在喉头。因为我如果问了,她肯定会说出我不想听的话。



从旧家搬来的壁钟,吱……发出刺耳的声音。钟已经很旧了。



我肚子很饿,早知如此就不该把身上唯一的一百圆拿去抽那个劳什子签条,应该在哪买个肉包才对。



数学作业还没写完,明天有数学课吗?我想大概有。妈咪的话说完了,就得赶紧写作业。



妈咪发出一声细微且悠长的叹息。



「我很感谢阿遥。」



妈咪说



「你帮我做家事,也从不任性要求。我觉得你是好孩子。多亏有你在,我才能安心去工作。」



我紧咬臼齿。



「现在虽然拜托工作地点的人通融,但是到了忙碌的时期,我想假日也得去上班。多亏有你在,真的帮了我不少。阿悟都已经三年级了,也该振作一点了,可是你也知道,那孩子老是那样。」



妈咪撇开目光说。她不看著我地夸奬我。



「那孩子从小就特别怕生,我很担心他能否适应学校生活。他很内向所以想说的话也不说出口,我怕他会被人欺负……不过,幸好有你在让他也变得开朗多了,已经可以声音宏亮地说话。一想到要是没有你,我甚至感到仿徨。」



阿悟以前的确很怕生。这点现在也没变,不过程度或许减轻了。他也的确很少说话,但那是因为胆小而非内向。现在至少在我面前讲话已经相当得理不饶人。就是不知他在外面是否也是这样讲话。不管怎样,妈咪没有任何理由为阿悟向我道谢。



「那孩子虽然软弱,但他其实也很努力想在你面前挣回面子。所以,我对你眞的!」



「妈咪。」



这句话,让妈咪闭上嘴。妈咪,其实不是这样吧?你有别的话想说吧?那一定与桌上的信封有关吧……?



这样的想法,用不著诉诸言词便已传进。妈咪轻拭眼角,低声呢喃:「是啊。」不过就我所见,她好像并没有流出眼泪。



朝信封伸出手,妈咪把它稍微推向我。我无法想像内容。只知道里面装著讨厌的东西,但就我与妈咪的关系而言可能发生的讨厌事太多了。我把倒扣在桌上的信封翻到正面。



邮递区号。地址。然后是妈咪的名字。以秀逸的成熟字体写著姓名。右边往上撇 那个笔迹我见过。一瞬间,我忘了呼吸。彷佛胸口被戳了一下。是爸爸的笔迹。



爸爸寄来的信。可是为什么是寄给妈咪?应该寄给我才对,是搞错了吗?不过总之幸好他平安无事,信上大概没写他现在人在何处,不过只要知道他平安就够了……



但当著妈咪的面,我隐忍焦躁浮动的心情,虽然装作看待无关紧要的东西,却止不住嘴角不停抽动。我取出信封内的东西。单薄的纸张折成三折装在里面。就只有一张信纸吗?爸爸对礼仪规矩很讲究,明明说过写信时就算没有要事也得用两张以上的信纸。



可我从信封取出的,并非信纸。



「……什么?」



我不禁脱口惊呼。那是印刷绿色字体的纸张。打开折成三折的纸张之前,我小心翼翼抬眼看了妈咪一眼。



那是什么?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妈咪颓然无力,垂眼看著空无一物的桌子。她的侧脸疲惫得吓人。肩膀无力地垮下,身体好像缩水了一两圈。那么美丽的妈咪,在这一瞬间甚至像是老了几十岁。若用脱力来形容的确不得不同意……



我打开纸。看到左上方的文字,我当下醒悟妈咪那种表情的意味。



那是安心。彻底安心,卸下肩头的重担,松了一口气之后才会陷入恍神状态。纸上是这么写的,「离婚协议书」。



在「丈夫」这栏填写的姓名,右半边以眼熟的方式向上撇。印章如某种范本似地盖得端端正正。地址栏直接写的是我们以前住的公寓地址。



「那个,我打算递交出去。」



妈咪说。



还没有交给市公所,所以我应该还可以喊她妈咪。但离婚一旦成立,妈咪就会从越野良江变成旧姓雪里良江。或者该说,是恢复本姓。



愤怒,或者悲伤,这种感情一概没有出现。我只是露出傻瓜般的浅笑,暗想:杂婚协议书,啊。那倒是有点出乎意料。



我可以待在这个家,是因为我们勉强还算是一家人。可是,那种状态马上就要结冻了。妈咪能够解脱是好事。爸爸盗用的公款,妈咪一块钱也没享受到。自然没必要永远做个见不得光的人。她这下子一定心里很痛快吧。我很想握住她的手,对她说声:



「太好了!」



……咦?可是,难不成我被爸爸拋弃了?



「不过!」



妈咪的言词用力。面对目不转睛看著离婚协议书一直冷笑的我,她用强悍得像在骗人的语气说:



「阿遥,你留在这个家没关系。你也帮了我不少忙,所以我们彼此扯平。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你到你中学毕业为止。」



唉,搞了半天原来就是想说这个吗?就算想掩饰也没用。到中学毕业为止。嗯。对于生活困苦的雪里女士而言,这已算是破天荒的优待条件了。上哪去找这么善良的好心人。真的是



我把离婚协议书轻轻放回桌上。这是重要的文件。千万不能弄脏。然后――



「那――」



才开口,声音就卡在喉头。我乾咳一声,再次说道。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爷爷家也无法收留我。」



爸爸那边的祖父母,不愧是抚养爸爸长大的人,对规矩名分很严格。依照他们的论调,小孩应该和父母住,任何例外一律不予认同。爸爸失踪后,在沉默的爷爷身旁,奶奶把「可是,小孩必须待在父母身边。况且我家很狭小」这句台词翻来覆去讲了十五遍。我记得当时听了很想回呛一句:但奶奶你可没有待在父母身边。奶奶一贯坚持她的论调,说得好像这世上就没有一个人是被祖父母养大似的。明明只要坦白说一声家里太小也没钱更没有那个意愿,五分钟就可以解决了。像这个部分,事实上,他们的确不愧是爸爸的父母。



「是啊。不过,你还有伯父吧?」



有是有,但我没见过。连长相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和爷爷与爸爸感情不好。这才想到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能对他说虽然没见过但我是你侄女从今天起请多照顾吗?看来会是有点麻烦的谈判。况且我连他的联络方式都不知道,简直和叫我去投靠鬼魂差不多。妈咪应该也很清楚这点才对。此人单纯只是想强调:「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哟。」



距离我毕业还有三年。从家人沦为吃白饭的,虽然现在也自认已经尽量缩起脑袋做人了,但今后还得把头压得更低度过三年,三年之后还不知何去何从吗?



活著眞辛苦。



「所以――」



妈咪的声音听来兴奋,一定是我的错觉。



「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了对吧?我想我们也得好好商量。」



「商量?」



「所以说,就是那个……」



她呑呑吐吐,朝我一笑。不是平日那种温柔笑容。是好像有点谄媚的,讨厌的笑法。我暗忖,那不是面对家人的表情。接下来整整三年我都得怀抱著这种念头吗?



「你要缴学费,米也得花钱买……」



啊,没想到那点是我太笨。的确如妈咪所言。关于那个,绝对得事先商量



「要多少钱?」



「金额嘛,改天再说。你放心,我不会强人所难地乱开价。你只要帮我做点事就行了。」



「那我还得去打工。」



「是啊。」



妈咪设身处地替我著想地说。



我也会去问问同事,有没有什么好工作。」



学校会同意让我打工吗?校规是怎么规定的我不知道,只是,我的状况非比寻常,我总觉得船到桥头自然直。就算校方禁止,但我非挣钱不可这是莫可奈何。三浦老师最好讲话可他现在半死不活,我只能找班导师村井老师商量。但老实说村井老师太不可靠,我不认为她会支持我。



超商大概也不会雇用国中生,看来我只能去送报纸了。我应该记得住送报路线。我能够一边付生活费,一边存够足以逃出这个家的存款吗?我试著想了一下,但我还不知道打工能赚到多少钱,自然无从拟定计画。



蓦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在咬唇。用力得令嘴唇刺痛。现在如果懵懵懂懂地被状况牵著走,只会做出无法挽回的决定。我在无意识中忧惧那个,所以试图靠疼痛来保持清醒。只是,我咬得太狠了,嘴里弥漫一股铁锈味。



妈咪伸手,把皮包拉过来。取出皮夹后,在桌上放了一千圆。



「不好意思,阿遥。妈咪累了。今天你在外面随便吃。」



一餐千圆太奢侈了。把剩下的钱还给她当然没问题,但即便如此――见我迟疑,已经准备起身离开的妈咪又补了一句:



「是两人份。」



如此说来阿悟大概也还没吃晩餐。走出客厅的妈咪脚步踉跄不稳,但她似乎忽然惊觉不对,转过身扑向还放在桌上的离婚协议书,把牛皮信封像护身符一般抱在怀里后,妈咪对著我露出羞赧的微笑。







我走上吱呀响的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



起初以为永远无法习惯的房间,如今也已渐渐适应了。和以前住的公寓比起来,虽是从木头 地板变成榻榻米,从床铺变成在地上铺被子,从附带书架的书桌变成矮桌,但我开始觉得这好歹也是自己的房间。



但是,现在已经不是了。这里不是我的房间。是我向雪里女士租的雅房。纵然有悲伤的事情降临,也不能再拿这房间的东西出气了



不过,箭羽图案的窗帘不同。那是爸爸买给我的。以前我与阿悟共用旧家的三坪房间。那时挂在窗上的窗帘,画满了大象、长颈鹿还有河马,是非常孩子气的花色。结果那窗帘被拿来隔开我与阿悟的空间,窗子另外买新窗帘。「我不想再用幼稚的窗帘。」我说。「我要更漂亮的。」于是隔天,爸爸就买来这块箭羽图案的窗帘。「怎么样,很漂亮吧?」他骄傲地说,我很想说我要的不是这种,但我可以想像如果这么说爸爸会有多么生气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爸爸……吗?



我慢吞吞地走向壁橱。搬家后还没拆封的纸箱,有几个还扔在壁橱里没动过。



第一个箱子,装的是夏季服装。对了,我忘记取出这个箱子了。这样收纳会让衣服发霉。幸好及时发现。不过,现在先盖上盖子。



第二个箱子,装的是书。全是漫画杂志。为什么会把这种东西在那场仓皇的搬家行动中坚持带来呢?目前还不碍事所以倒是无所谓,但迟早会捆起来拿出去做资源回收吧。我盖上盖子。



第三个箱子,放著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我觉得漂亮的珠子、没用完的胶带、小学待的最后一个班级的作文选集,不知还能不能用的乾电池,还有一个混在那堆杂物中的漂亮罐子。



那是扁平的方罐子。上面画著闪闪发亮宛如宝石的东四。是糖果盒。那本是爸爸带回来的小礼物,糖果吃光后我就把盒子偷偷据为己有。阿悟本来也想要这个罐子,发现不见了之后很懊恼。就算他问我知不知道罐了去哪了我也始终坚称不知道。我把它藏在书桌上锁的抽屉里,所以这个糖果盒成了我的宝箱。搬来这个房子后也立刻取出,细细打量,再放回这个纸箱藏起来。现在,我悄悄取出它。



我在榻榻米重重坐下,放下糖果盒。也许是搬家时撞到哪里撞歪了,盒盖卡得很紧。我用左手用力按住盒子,右手手指把盖子扳起来。砰的一声,发出非常蠢笨的闷响打开盖子。



几十张纸片,被仔细抚平皱痕收藏在一起。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艰深汉字,是非常故弄玄虚的纸片。是签条。



工作 暂待良机。



恋爱 杨柳随风。(注:意指顺其自然,不要反其道而行)



迁居 应择吉日。



那些都无关紧要。我也不曾在意过。大吉、中吉,小吉、末吉、吉,种种名词的排列也被我漠视。我看的项目只有一个。



……小学六年级时,爸爸犯的罪行透过某人之口传开,朋友全都离开了我。明明谁也不知道我爸爸具体上做了什么,我却被大家称为小偷的女儿。



就在独自返家的路上,我发现走了六年却从未注意过的神社。在那彷佛已荒废的破旧神社境内,有一台小小的签条自动贩卖机。



或许是把生锈的机器重新油漆过,自动贩卖机是异常妖艳的红色。老实说,我连碰都不想碰。但我不知怎地摇摇晃晃走近后,从妈咪给我买晚餐的零钱取出一百圆塞进投币口。朝蒙上尘埃的把手伸指,以指尖勉强碰到边缘按下。喀锵一声重响,掉下来的签条却轻薄短小。浆糊比想像中糊得更牢,我用刚剪过指甲的手指费了一番工夫才把签纸拆开。



打开签纸后,我以自己也没料想到的冰冷眼神看著上面写的「大吉」。但是发现上面写的「等待之人终将至」时,我抱紧那张纸,等待的人肯定会来。签诗是这么写的。我打从心底如此



深信,含笑返家。



我等待的人。爸爸。我以为他一定会回来。



他应该会回来。签诗是这么写的。



那天,爸爸没回来。我以为是哪里搞错了,隔天也去抽签。这次不是大吉。但是,上面写著「等待之人终将至」。



即便抽签抽了几次、几十次,唯有那个项目始终不变,数十次的「等待之人终将至」。数十张的签条。我抚平皱痕,把糖果盒里的珠子及玻璃弹珠,发带散落一地,珍而重之地收藏签条。



甚至在我一再遭到背叛,开始告诉自己签条只不过是一种印刷品后,唯独这个「等待之人终将至」还是无法舍弃。我依然怀抱希望。我以为,有天这堆签纸或许能够实现我的心愿。我以为爸爸回来后,或许又可以一家人好好生活。



我眞傻。



我是眞正的大笨蛋



这种 ……这种玩意,!这种纸片,我居然感到一丁点的救赎!



「骗子!」



我吶喊。



我把手猛然插进糖果盒,一把攫起「大吉」与「中吉」与「小吉」的签条。撕破。这只是单薄的纸片。就算好几张叠在一起,拿在手里也毫无份量。撕破。撕破。



这是垃圾。害我用掉了几十枚强忍饥饿省下的百圆铜板。我想期待。即便一再失望,我还想相信会有如我所愿的文字出现。我以为它是宝物。但它是垃圾。看吧,这么轻易就撕破了!



我不停吼叫。本来没那个打算,结果却不停发出意义不明的吶喊。我一张



张地撕破数十张纸片。



没东西可撕后,我握住堆积在榻榻米上的纸片。用力,再用力。我的指甲发白,几乎嵌进手心。我的手颤抖,甚至连手臂也在颤抖。然后我狠狠砸向榻榻米。都已经是国中生了,居然还将希望寄托在这种纸片上的自己太愚蠢,太可恨,我 边尖叫一边不停握紧拳头朝榻榻米砸下。



我的叫声太吵,所以慢半拍才发觉。当我感到有只手放在肩上,赫然转身,只见眼前是一张涕泪纵横的小花脸



「阿遥!你别这样啦阿遥!」



声音也很窝囊,我这才想到,好像一直有个声音在耳边叫喊,那个声音在喊著:别这样!



我发现手很痛。一旦回过神,难以忍受的痛楚立时蔓延。一看之下,依然紧紧握拳的手已瘀青。



我甩开肩上的那只手。我还穿著制服。明天还要穿,我可不想让沾了鼻涕的手碰到。



而且,原本――



「你干嘛!我不是说过不准进来!」



但阿悟吃了熊心豹子胆。



「那是因为阿遥先哭的!」



他居然敢顶嘴。



「谁哭了!」



「阿遥!」



「我没有哭。」



「你明明哭了!笨蛋阿遥!」



那是阿悟看错了。我想松开紧握纸片的拳头,手却不能动。不是痛,是麻痹了。趁著阿悟还在闹脾气,我悄悄把手藏到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