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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图书室一片寂静。



三年级的图书委员彼此熟识、感情也很好,每到放学后,图书室就成了图书委员会的游乐场所。室内总是充斥着言不及义的闲聊,有时还会玩游戏,直到关门时都充满了不绝于耳的笑声,但是到了六月学长学姐为准备考试而退出委员会之后,图书室就失去了活力。



图书室的气氛不再像从前那样热闹,一、二年级的图书委员都没了干劲,没值班就不来图书室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连值班的日子都会找别人来代班。有人感叹图书室变得无聊了,但我不这么想。像现在这么安静的图书室待起来很舒服,我也觉得图书委员仗着没其他人来就在图书室闹翻天实在不太对。



这天负责值班的是我和松仓诗门,整间图书室里都没有其他学生。明明没人来还要两个人值班,感觉有些糟蹋人力,但是和松仓在一起都能很轻松地打发时间。我坐在借书柜台里望着静谧的图书室,说道:



「是因为图书委员太爱闹才没人来,还是因为没人来,图书委员才变得那么爱闹?」



松仓正在打哈欠。他毫不顾忌地张大嘴巴,也没有临时收住,直到打完了哈欠,才眼角含泪地望着我。



「是哪一种都无所谓,反正我们又不需要招徕客人。」



他说得没错,所以我一句话都没有回答。



我和松仓是在今年四月图书委员会第一次开会时认识的。当然啦,我早就见过他了,因为高大帅气的松仓本来就很引人注目,即使只是在走廊上擦身而过也会对他留下印象。他看起来很擅长运动,感觉是个不太爱看书的人,所以我在委员会见到他的时候还有些讶异。的



聊过之后,我发现松仓这个人挺不错的,他个性开朗又爱笑,损人的力道又恰到好处。虽然他没有参加运动类社团,但小时候去过游泳训练班,成绩也在中上水平。虽然我把他说得这么好,彷佛他并非和我一样是高二学生,但他其实也有少根筋的时候。当图书室被搞成游乐场时,他只会配合别人,但从不带头嬉闹,感觉和我比较相近,因此我很喜欢找他聊天。



松仓把手伸进还书箱。归还的书得在离校时刻前放回架上,大概是因为时间还很充裕,所以他做得慢条斯理。还书箱通常是空的,今天却有三本之多。松仓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不知为何露出了苦笑。我凑过去一看,是丹•西蒙斯(Dan Simmons)的《海柏利昂》。我没有看过这本书,而松仓不喜欢外国小说,所以他多半也没看过,但我明白他为什么会苦笑。果不其然,松仓说道:



「叫西蒙真的很怪。」



我一如往常地回答:



「会吗?我觉得还好啊。」



松仓很讨厌自己的名字,觉得叫作「诗门」是很丢脸的事。(注1)但我认识名字更难听的人,所以我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松仓提这件事并不是要征求我的附和。



「西蒙一看就像基督徒的名字,但我又不是基督徒,取这种名字太失礼了。」



「是吗?」



「等我长大以后就要改名。」



「你早就说过了。」



「我以后还是会再说。」



松仓的态度非常坚决,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表示他决定长大之前不改名。



我之前问过他理由,他回答说,使用父母取的名字是孩子的义务。



从松仓的话中听来,我猜他的父亲已经过世了,他大概是因为对父母有一份责任感,才会继续忍受诗门这个名字。我没有直接向他证实这种猜测,今后想必也不会问。



我也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不像松仓那么严重就是了。我叫堀川次郎,因为我是次男,所以叫作次郎。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奇特之处,但我真希望父母取名时能更用心一点。



松仓把《海柏利昂》放在柜台上,又从还书箱拿出第二本,那是《新明解国语辞典》。辞典是禁止外借的,可能是有人借去自习却忘了是从哪里拿的,再不然就是懒得自己放回去。



第三本的情况很凄惨。



那是一本很旧的文库本,连书膜都没包。岩波文库出版的志贺直哉《学徒之神短篇集》。松仓一拿起那本书就愁眉苦脸地说:



「真惨。」



封面中央被折得扭曲,书上还沾着干掉的污泥。



「怎么会搞成这样?」



听到松仓这么说,我就随口附和道:



「可能是边走边看书,结果不小心跌进了泥沼吧。」



「好活泼的阅读方式啊,这习惯真棒。」



「把图书室的书弄得脏兮兮地还回来是很棒的习惯吗?」



「的确是过分了点。」



其实我们没有像嘴上表现得这么生气。虽然我们都有阅读的习惯,但还不至于把书奉为神明。把书带出去本来就有可能会弄脏、弄破,还好这不是很难买到的书,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松仓迅速地翻页,检查内页的情况。



「怎么样?」



我问道。



「还可以读。」



「我们是不是该把书擦干净?」



「的确。不过还有另一个问题。」



松仓把书脊转过来给我看,作者名字的下方严重磨损,标签也脱落了。



「破损得很厉害呢,这个应该要淘汰了吧?」



听我这么一说,松仓就一脸厌烦地皱起眉头。



「这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如果事后有人质问为什么擅自把书丢掉就麻烦了。」



「说得也是。」



「总之先补救看看吧。」



松仓在运动和课业方面都很优秀,但又意外地笨手笨脚。他犹豫地说「让我来弄的话多半会弄破」,所以就决定由我来修补。



要除掉污泥应该用湿布擦拭,但纸张又不能擦得太用力。我真希望有湿纸巾,可惜图书室的借书柜台不会准备这种东西,所以我把厕所的卫生纸沾水拧干,轻轻地在书上抹过。



稍微沾湿之后,再用干的卫生纸擦拭,然后拿起来看看。



「没什么效果。」



我坦白地说出感想,松仓也点点头。



「这招似乎没用。」



「再擦下去就会伤到纸张了。」



「对了,我听说橡皮擦可以除去书上的脏污。」



听到他说得这么轻松,我不免有点生气。



「你早点说嘛!」



松仓不以为意地说了一句「抱歉」。我等书上的水分完全干了之后再照着他的建议拿橡皮擦来擦,确实干净了一点。



「再来就是破损的地方。如果放着不管,一定会越破越大。」



「把书膜贴上去就行了吧。」



「你听过这种方法啊?」



松仓笑着说。



「我是突然想到的。」



一旦贴上书膜,就不能再撕下来重新修补了。我有点犹豫,但又想不出其他方法于是从柜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卷书膜,剪下一小块,小心地对准磨损的部分贴上去。



我再次打量自己的成果。



「……喔喔,挺不错的嘛。」



我忍不住自卖自夸,松仓也赞同地说「干得好啊」。



虽是突发奇想的方法,但破损确实变得不显眼了,只要再贴上标签,应该就完全看不出来了。标签这里就有了。贴标签和手巧不巧没有关系,而且松仓写字比我好看。



「标签就交给你了。」



听我这么说,松仓就点点头,从抽屉里翻出标签,拿起原子笔。他依照日本十进分类法写上代表日本小说的分类号「913」,作者是志贺直哉(Siga Naoya),所以后面再加上「シ」(Si)他把新标签贴在破损的书脊上,我再用书膜固定。



接下来只需要把三本书放回架上,不用三分钟就能解决,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了。图书室里应该还放着扑克牌,但我和松仓都不打算再把图书室当成游戏室。我们在这里待了一个小时,连一个使用者都没有。虽说这问图书室向来是门可罗雀,但如此安静的日子还是很少见。



先耐不住无聊的是松仓。



「堀川,有没有什么事可以做啊?」



这里当然有很多事可以做。



「图书室通讯的稿子最好早点写完,不然你也可以写逾期书本的催讨单。」



「你应该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喔喔,那你要写作业吗?」



松仓别过脸去,一副懒得理我的样子,但他还是喃喃地说「算了,我来写催讨单吧」。



只要默默地埋首工作,就会不知不觉地到了放学时间。



但是这一天并没有这样结束。松仓正要拿出催讨单的用纸,一直关着的门打开了。



我一看就知道那个人不是来还书的,因为我跟那个人很熟。



我轻轻点头说「你好」,松仓也做出类似的反应。



走进来的是不久前刚退出图书委员会的三年级委员,浦上麻里学姐。她的手中拿着两个小小的宝特瓶。学姐一看见我们两人,就露出戏谑的笑容,彷佛随时会眨起一只眼。



「嗨,你们好像很闲嘛。」



有几位学长学姐在退出之后还是会找理由回图书室看看,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浦上学姐回来。



浦上学姐比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晒黑了一点,齐肩的发尾稍微向内卷,眼睛似乎比平时显得更困,嘴唇亮晶晶的,似乎涂了什么东西,我忍不住一直盯着。



「如你所见,闲得很。」



我一说完,松仓就立刻补充:



「我正打算写催讨单。」



「这样啊,那确实是很闲。」



浦上学姐靠在柜台边,把两个宝特瓶放在我们面前。是爽健美茶。



「这是给你们的慰劳品。」



我虽然开心,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怎么突然对我们这么好?」



学姐笑而不答。松仓从口袋里拿出手帕,垫在凝结着水珠的瓶子下,把瓶子提起来。



「我看这不是慰劳品吧?是贿赂……还是补偿?」



浦上学姐爽快地回答「被看穿啦?」,举起双手投降。



「诗门还真敏锐呢。」



「因为你没理由请我们啊。」



「哎呀,真不可爱。你跟学弟妹相处得怎么样啊?」



没有等他回答,学姐就压低声音,像是要揭露秘密似的。



「其实是这样的,我有些好事要分享。」



「跟我们?」



「嗯。」



这么说来,她是特地挑我们值班的时候才来的吧。



「我冒昧地问一下,你们有没有兴趣打工?我想应该很适合你们。」



学姐口中明明说着「你们」,但眼睛不知为何一直盯着我。松仓插嘴说:



「感觉很可疑喔。」



「或许吧。不过听听看也无妨啊,难道你们一点兴趣都没有?有这么忙吗?」



「也不至于啦。」



「那就听听看嘛。」



学姐完全不把我们的质疑当一回事,不等我们答应就直接说「是关于我家里的事」。



「我爷爷已经过世了。」



「这样啊……」



「啊,他已经过世很久了,别露出那种同情的表情啦。我爷爷人很好,但是有些时候太过谨慎了,让我们很困扰。然后这件事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



虽然学姐嘴上说不好意思,表情却很开心。



「他过世时保险箱还是锁着的。」



「保险箱?」



「是啊。大概这么大。」



学姐张开双手比出保险箱的尺寸。这么大的保险箱,应该装得下一个人吧。学姐接着做出转动转盘的动作。



「那个保险箱是数字转盘的款式……你们应该猜到我要拜托你们什么了吧?」



我心想「不会吧」。



「难道你想叫我们找出保险箱的密码吗?」



「答对了!」



学姐灿然一笑,竖起拇指。



松仓说出了我心底的话。



「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哪里像是在开玩笑?」



「第一点是『爷爷留下了锁住的保险箱』,第二点是叫我们去开锁。」



学姐听了之后沉默不语,过了一下子才挤出笑容说:



「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嘛,爷爷又不是故意让我们打不开保险箱的,只不过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所以来不及把密码告诉我们。」



学姐的笑容显得很落寞。



但是没过多久,她就眼睛发亮地探出上身。



「我会来找你们帮忙,是因为你们以前也破解过密码。你们还记得吧?真的很厉害耶,所以当我知道开不了锁的时候,就立刻想到你们了!」



「啊啊……」



松仓叹息似地点点头。



如同浦上学姐所说,我和松仓以前确实破解过密码。图书委员会平时很少聊到书的话题,那一天不知道是在聊什么,某位学长拿出江户川乱步的短篇〈黑手组〉问大家「谁解得开这个密码?」,我和松仓的兴致都来了。我们没有当场解开,但松仓在放学之前找到了破解的关键,因此我们在黄昏时的图书室里出了一次大大的风头。



「那个喔,只是误打误撞啦。」



「误打误撞也好,反正本来就打不开,猜对了就算是捡到的。」



我开始有点兴趣了,但松仓还是苦着一张脸,似乎不太情愿。



「你说那是数字转盘式的保险箱?也就是说我们得一直转动转盘直到找出正确的数字。一个一个试太无聊了,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



「你真迟钝耶。又不是叫你们乱猜,我当然会提供线索啊。」



说得也是,既然学姐是因为我们破解了小说中的密码才来找我们,她的手上当然有线索,可能是暗号之类的东西。



「总之你们愿意挑战的话,我就请你们吃晚餐,若是打开了保险箱,我会视内容物来决定给你们多少酬劳。」



说到这里,浦上学姐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我可要先告诉你们,我爷爷挺有钱的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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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诗门」的日语发音听起来接近「西蒙」。



2



由于浦上学姐巧舌如簧,我和松仓真的答应去挑战「打不开的保险箱」了。



周日下午两点,我和松仓一起坐在浦上家的客厅。他们家的坐垫又厚又柔软,反而令我坐得很不自在。面前那张泛着乌黑光泽的桌子好像也很贵,穿着柔媚洋装的浦上学姐就坐在桌子对面。我穿的是精心挑选的polo衫,但我总觉得穿普通T恤的松仓看起来更有格调,是我想太多了吗?



壁龛里挂着一幅老人登山的水墨画,那个大花瓶似乎也很值钱,但里面没有插花。我看着栏间(注2)的精细龙形雕刻,说道:



「学姐,你们家的房子真是不得了。」



「有吗?」



浦上学姐歪着脑袋。



「只是比较老旧吧。还是你看到了什么贵重的东西?」



「没有啦,我也不太懂。」



我和学姐闲聊之时,松仓一直没有开口。他对这件事好像还是兴趣缺缺。我跟他说过「不想去的话我一个人去就好了」、「不用勉强」,但他只是含糊地回答「不会啦」,最后还是跟着来了,可是来了又一直板着脸,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格纹的纸门唰地一声打开了,一个女人用单手拿着托盘站在门前,我不知道她是谁,只觉得她长得和浦上学姐有点像。她穿着及膝的裙子和樱花色上衣,不像是母亲的年纪。学姐说:



「谢谢你,姐姐。」



被她称为姐姐的人朝我们两人瞥了一眼。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她的目光非常锐利,如同在对我们品头论足。虽说是学姐叫我们来的,但她看到两个男生在星期日来拜访,会有这种反应也不奇怪。



托盘上放着茶壶和茶杯。她一边把茶杯放在我们面前,一边笑着说:



「听说麻里对你们提出奇怪的请求。假日还这么劳烦你们,真是不好意思。」



她的语气十分甜美。看来她已经知道详情了。



「不会啦,可能帮不上什么忙就是了。」



「哎呀,别这样说,请一定要尽力,我也很期待呢。请慢用。」



她没有继续待着,一说完就离开了客厅。学姐牢牢地盯着她离去,然后对我们露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



「不好意思,可能是我表达得不够好,姐姐似乎期待很高。你们轻松一点,别太在意。」



一直沉默不语的松仓喃喃说道:



「她似乎很在意保险箱里的东西。」



他的语气有些讽刺,因此听起来像是在说「她似乎很爱钱」。



「那可是爷爷的遗物,我也很想快点看到。」



还好学姐对他的揶揄没有表现出介意的样子。我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松仓今天确实怪怪的。



学姐帮我们两人倒茶。我本来以为初夏不适合喝热茶,不过或许是因为有些脱水,茶水入喉意外地舒服。看这房子如此豪华,我还期待会端出多么名贵的茶,喝起来却觉得很普通,那廉价的味道感觉还挺熟悉的。学姐也喝了茶,但她只喝了一小口。



「言归正传。」



她开口说道。



「劳烦你们特地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如果有明确的线索,直接拿给你们看好了。呃…… 该从哪里说起呢?」



她的视线在半空游移。



「……嗯,就从这里说起吧。我小时候很黏爷爷,爷爷也非常疼我。上高中之后,我穿制服去给爷爷看,他非常地高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说过这样的话……



『爷爷要给你一些好东西,等你长大以后再来这个房间看看,一定会发现爷爷要给你的礼物。』



我当时只是随便听听,因为我以为等我长大以后爷爷还在身边,可是他走得那么突然,让人措手不及,我回过神来才想到他留下了这个打不开的保险箱。」



不知道学姐有没有发现,当她提起爷爷的时候,无论她表现得再怎么开朗,语气还是比平时沉静一些。



我思索着她爷爷留下的那句话。要给你一些好东西。长大以后再来这个房间看看。我环视着设有壁宠的和室,问道



「这里就是他说的房间吗?」



学姐摇头说:



「他说的是书房,等一下我就会带你们过去。」



「保险箱在那里吗?」



「嗯。」



我心想「既然如此就快去看啊」,但是彷佛根本没在听的松仓却突然说「我有问题」。他头都没抬,盯着茶杯说:



「你刚才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是想不起来了吗?」



「啊?什么?」



「就是你爷爷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还有一个很失礼的问题,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爷爷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喔,你问这个啊。」



学姐点点头,思考了一下。



「唔 =……他对我说出那句话是在我高一那年的夏天,大概是两年前。爷爷是今年过世的。」



「我知道了。那奶奶呢?」



「我奶奶?我没见过她,我出生时她已经不在了。」



「……还有一件事。」



松仓的目光依然盯在茶杯上。



「你爷爷说『等你长大以后就会知道了』对吧。」



「嗯。」



学姐勉强挤出笑容。



「这说法真奇怪。」



但松仓并没有抬头看学姐。



「那你耐心地等到长大不就好了?」



这句话似乎有些挑衅的意味。



不过浦上学姐没有发怒,反而很冷静地回答:



「说是这样说啦,但我又不确定他指的是二十岁就能喝酒那种具体的意义,还是抽象的、心智上的意义。我的个性可是这个样子呢。」



她在极短的一瞬间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如果是心智上的意义,什么时候才算长大呢?……再说,如果我没有成为爷爷期待的那种大人,不就永远打不开保险箱了吗?我才不要呢。」



「但是你爷爷不希望在你长大之前把保险箱里的东西交给你吧。」



「爷爷已经无法判断我是不是长大了。我现在就想看嘛。如果那东西对现在的我来说还太早,只要再把东西锁起来就好啦。」



我觉得他们两人说的都有道理。如果学姐连自己「是否长大了」都不确定,应该没有资格得到保险箱里的东西,但我也可以理解她不想被已死的人困住,不想继续等待不知道何时到来、也不知道究竟会不会来的那一天。



我试着说服松仓。



「松仓,我们也不是大人,这样说对学姐有些不好意思,但我们多半是打不开保险箱的。只是看看也无妨嘛。」



我还以为松仓会反驳,因为他对素未谋面的浦上学姐的爷爷似乎怀着一份责任感。不过松仓望向我,很爽快地回答「说得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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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门楣和天花板之间的雕饰隔窗



3



我松了一口气,拿起茶杯喝茶。话说回来,这茶的味道真的好熟悉。



我们沿着围绕在建筑物外的檐廊从客厅走到书房,因为挡雨门打开了,所以庭院看得很清楚。院里有一个水池,但水色深浓又混浊,或许以前都是由爷爷负责整理庭院的吧。



浦上家整个都是日式风格,但书房门却是平开式,掉色的黄铜门把显露出历史的久远,厚重的门扉充满了私人空间的味道,让人不敢随便打开。



浦上学姐当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忌惮,直接打开了门。



「进来吧。」



她招呼着我们说。



室内铺着深紫红色地毯,除了门之外连窗子也是西式的,凸窗挂着厚厚的窗帘,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扶手躺椅,包括这张椅子、墙边的书桌,以及盖满整面墙的书柜都是统一的深褐色调。壁纸是苔藓绿,整体风格很稳重,可以清楚看出主人的品味。房间里没有灰尘,可能还是经常打扫,但是在这种季节依然整天关着门窗,所以湿气有点重。



保险箱放在书桌旁边,整个都是黑色的,把手和门把一样是掉了色的黄铜,数字转盘大约和我的掌心一样大。这的确是个严密得令人安心的保险箱,但打不开的时候可就头痛了。



「你爷爷说你长大以后进来这个房间,就能打开保险箱,没错吧?」



我又确认了一次,学姐点点头,但松仓在一旁插嘴说:



「不对,他说的不是『能打开保险箱』,而是『能发现爷爷要送她的礼物』。」



「……是这样吗?」



「是啊,这是刚才学姐自己说的。」



我不禁仔细盯着学姐看。被松仓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之前听到的好像是这样。这么说的话,学姐的爷爷留下的那句话就不见得有保险箱密码的线索了。



学姐露出苦涩的表情,像是被戳中了痛处。



「嗯,的确是这样。」



松仓打量着从天花板到地毯之间的每一处,接着说道



「好比说,或许他要送的礼物不是放在保险箱里的东西,而是那张扶手椅。那是北欧进口的复古家具,坐起来很舒服,但是要等到你长大之后才会理解它的真正价值 」



我仔细观察那张椅子,椅背做得相当优美。松仓提起椅子只是打比方,却格外地有说服力。



学姐露出不服气的表情,像是随时会跺脚的样子。



「怎么可能嘛!难道保险箱和礼物完全无关,只是不巧遗失了密码吗?哪有这么巧的事!」



「学姐自己也说过『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嘛。」



松仓神情轻松地说着,但他轻轻摸着保险箱,又补上一句:



「其实我也觉得礼物应该和保险箱有关啦。」



我不敢看学姐现在的表情,就对着保险箱蹲下。



转盘上刻着0、10、20……到90的数字。蹲在旁边的松仓说出了我看到的情况。



「数字有一百个。」



我以为他正在仔细观察保险箱,却听见他喃喃说着:



「是三枚座或四枚座吧。」



「你说什么?」



「一般的保险箱。」



松仓应该还是在叙述他看到的情况。他多半察觉到我的不耐:,就笑着补充说:



「三枚座指的是有三组密码,四枚座则是四组。」



「这样啊。」



我们是蹲在地上小声交谈,学姐应该听不见。虽然松仓似乎不太喜欢这份工作,但我还是像平时一样问他



「你怎么看?」



都到了这个地步,松仓也不再抱怨了。



「该找的是『长大以后会知道的东西』。」



「谁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啊。」



松仓露出坏心的笑容。



「搞不好这世上有一种大人才看得见的墨水喔。若真是如此,我们就只能放弃了。」



「太离谱了。」



「等我们长大以后就会发现其实到处都有这种墨水。」



「太离谱了。」



「再翻开课本来看,就会发现书上用这种墨水写着『……大家都觉得是这样,如果你发现是错的也别说出来』。」



「太离谱了。你认真点啦。」



「我们该找的是带有讯息的地方。」



松仓突然改变话题,我完全跟不上。



「啊?你说什么?」



「讯息。」



松仓看着保险箱的转盘说道。



「讯息的关键在于『差异』。一张全白的纸不带有任何讯息,纸上印满整整齐齐的黑点也不算是讯息,如果某些地方黑点多,某些地方黑点少,那就是讯息了。」



原来如此。要这么说的话



「……如果除了黑点之外还有线条,就成了摩斯电码。」



「说得没错。」



松仓点头时没有再板着脸。可能是我迅速理解了他迂回的比喻,令他心情变好了。



我志得意满地继续引申。



「这保险箱整个都是黑的,所以不会带有讯息。」



「如果用只有大人看得见的墨水。」



「别再扯那个了。地板、天花板、墙壁也都没有。」



「说不定有喔。」



「我都说了别再扯那个。」



但是松仓摇摇头说:



「不,仔细找过或许真的找得到。譬如墙上有图钉排列的痕迹,或是地毯下藏着字之类的。」



这只是理论上的猜测,松仓自己一定也不觉得会有这种东西。因为……



「学姐的爷爷说过『走进房间就会发现』。」



松仓再次满意地点头。



「没错。所以线索一定不是写得很小的字,也不会很隐密。」



「不过……」



我蹲在地上,回头看着学姐。



「学姐,你的爷爷过世后,应该没有人动过这房间的东西,或是把什么东西带出去吧?」



学姐玩着头发,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她没有停止动作,说道:



「没有。这个房间是爷爷专用的。」



既然如此,我们要找的讯息应该还留在房间里。



保险箱整个都是黑色的,家具也是清一色的深褐色,扶手椅的椅背有精致的藤蔓雕刻,但找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图案。



看来能找的地方只剩一个了。



那就是这个房间里最显眼的书柜。



书柜占了一整面墙,高度将近两公尺,总共有六层,每一层都塞得满满的,连一本书的空间都不剩。



松仓说要找带有讯息的地方,所以我们该找的当然是书柜,但我也知道他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因为书太多了,可以的话我也想拖到最后再找。



刚才的对话不完全是废话,能够排除写得很小和隐藏起来的讯息,对我们很有帮助。也就是说,讯息不会随机夹在几百本书之中的某一本,因此我们不需要把每一本书都拿出来检查。大概吧。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松仓,来找书吧。」



「怎样的书?」



「书名是《长大以后要读的书》。」



他回我一个无力的笑容。



「你在说什么蠢话啊?」



接着我们开始观察书柜里的书。



最上层放的是和歌相关书籍,包括《万叶集》和《古今和歌集》,以及和歌赏析之类的著作。



第二层放的是本地的历史资料,最显眼的是放在书箱里、书脊以墨水写着《北八王子市通史》的三册书。书箱的状态很完整,没有损伤也没有扭曲,不知道是保存得很好,还是从未拿出来看过。



第三层和第四层放的是小说,大多是全集,而且都放在书箱里,包括司马辽太郎全集、山本周五郎全集、子母泽宽全集、海音寺潮五郎全集,一眼就能清楚看出浦上学姐爷爷的品味,清楚到甚至令人有些尴尬。不过并非全都是小说,还是有些杂七杂八的书挤在一个角落。



第五层放的是辞典和工具书,国语辞典当然是少不了的,此外还有英和字典、和英字典、植物图鉴,甚至包括季语辞典和历史用语辞典。



全部看完之后,我开玩笑地说:



「真奇怪,没有《长大以后要读的书》呢。」



「你真的认为有这本书吧?」



「是啊。」



「其实我也是。」



我们说完就相视而笑。浦上学姐不耐地念念有词,但我没听清楚她说了什么。



松仓随即正色说道:



「嘿,看这里,你怎么想?」



他指的是书柜的第三层,塞在小说之中的那堆杂书。我对那一区也有点在意。



「书柜里面还放了书柜呢。」



「就是说啊。」



深褐色的书柜里放着卡其色的书柜。与其说是书柜,其实更该称为箱子,但我觉得那只是用来代替书立的。



「只有这里特别奇怪。」



与其说是奇怪……



「风格不太一样。」



箱子里放的是实用书,在一堆小说全集之问夹杂着《简明商法》、《日本的观光·世界的观光 超越「旅行代理店」》、《今日放牧业》等书籍,看起来确实很突兀,而且每一本的书脊都是五彩斑斓,全是褐色与卡其色的书柜里只有这一块色彩特别缤纷。



「要说风格不一样也没错」



松仓歪着头说。



「一看这书柜就看得出主人的性格了。」



「的确是。」



松仓凝视着书柜,自言自语似地说:



「学姐的爷爷对和歌、地域史和时代小说很有兴趣,这一看就知道了。可是这种人的书柜里为什么会有《概率论概说》?」



然后他转头问学姐。



「学姐,我再跟你确认一次,你们真的没有动过这房间里的东西吗?」



「嗯。」



「那么这书柜也是一直保持原状咯?」



学姐犹豫了片刻,不太肯定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