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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胧町(1 / 2)



1



在寒冬的黎明时分,我作了个梦。



我坐在森林里的矿车上,往美奥过去。



铁路两旁长满了山白竹,树皮的甘甜气味盈满四周,鸟啭莺啼随处可闻。



只有我一人搭乘的矿车在林中缓缓行进。



咔哒咔哒。



我站在最前头的货车上欣赏景致。



就在那一刻,一朵橘色鲜花的妖艳光彩吸引了我的目光,但它一下子就远去了。



以前曾在某本小说上看过一幕场景:一名从火车车窗探头的年轻乘客,看见开在铁路旁的一朵白花,白花对着年轻人投下的视线闹别扭,说:「反正你马上就会忘了我。」作者的名字和主要的故事大纲我都已不记得了,唯独这部分重新浮现脑中,不禁令我莞尔。



橘色的花化为一个小点,消失了。我的视线回归前方。



路旁的花果然像小说写的一样。



不久后,连「自己曾经忘记这件事」的记忆也会被我遗忘。



矿车正在爬坡。前方不时会出现一团迷雾,让视野中的一切化为一片白茫。



脑袋也随之变得空白。



感觉像在冒险,也像在散步,很不可思议。



早在很久以前,我便已闯入一个童话般的世界。



夏天缓慢轻柔地消失。



一个快满五岁的小女孩——佐藤爱,钻过一旁的棉被进到我被窝里,这股温暖是我永远的至宝。外头仍笼罩在黎明前的幽暗下。



如此宁静,难道是因为下雪?



我静静躺在被窝里,想着刚才作的梦。



妈妈.你来自什么地方?



数天前,女儿向我如此询问时,我回答她自己来自原野。



一切都模糊不清。



七年前,我从原野搭乘矿车,踏上美奥的土地。我确实是——不,搞不好我睡一觉醒来后,答案又会变得不一样。



2



远处传来春日庆典的鼓声,



「春天来了呐。」长船先生在外廊上说。



我一面切葱,一面问他:「你从那里看得到庆典吗?」今晚吃的是锅烧乌龙面。



「只看得到远方的灯笼。」



「待会儿要去吗?」



「太麻烦,还是算了。」



庭园里的残雪消融,梅开枝头。



春天确实来了。



和长船先生一起生活至今,度过几个春天了呢?掐指算算,已是第四个春天了。不知不觉过了这么久呀。



眼前这个男人和我没任何关系。



想到我竟然在一个和自己没任何关系的人家中自住了四年,就觉得有些心虚。



当初在东京当粉领族时,一定没想到如今自己会是这番境遇。



长船先生已年近半百,但感觉不像是个五十岁的男人。长船先生就是长船先生。他总是闲适自得,看起来并没有对人生感到疲惫,也不会在乎一些枝微末节的小事。



长船先生因为十年前一起交通意外,右手不太能使力。



我照顾他生活起居,替他做饭,打扫屋子。他没雇用我当女佣,是我自己住在这里不走的。做家事像是为了报答他收留我。



长船先生的妹妹真知子小姐很讨厌我,虽然她嘴巴上没说出来。也许她当我是从东京流浪过来、小腿受伤的野猫,在心地善良的哥哥家赖着不走。真知子小姐的住处与长船先生家隔了一个市镇,不时会来看她哥哥。



如果她责怪我是个厚脸皮的女人,我确实无话可说。只要我付长船先生房租,就不会这么尴尬了,但长船先生一直坚持不肯收。



我一直打算找时间离开这里,但始终找不到机会,结果一住就是四年。



长船先生的家住起来相当舒服。



我并不喜欢和人同住,但长船先生例外。



他的屋子位于林中的高地,俯瞰底下连绵的水田。夏天可以欣赏微风吹过稻田,稻穗随风摇曳的景致。



田园前方是箕影山,标高九百公尺,山中草木蓊郁。长船先生的父母早在多年前便已过世,老家也不在美奥了。



长船先生口中的美奥无比迷人。



甚至会让人怀疑「美奥」这名字原本的含意,是否为「美丽的记忆⑩」。



就举那个后院的故事来说吧。



在长船先生小时候居住的老家后院里,他的祖母和母亲栽种了各种植物。有玫瑰、菊花、番茄、洋葱、马铃薯、香草。



——家庭菜园吗?



——没错。那里土地很肥沃,不管种什么,几乎都种得成,真教人怀念。偶尔也会有蜉蝣蜥蜴出现。



——蜉蝣蜥蜴?



蜉蝣蜥蜴听说是一种身长约十公分,外形极为普通的蜥蜴,身上带有绿紫两种条纹。它只在初夏时会出现在庭园的角落、紫薇树下、蓟花和石竹盛开的地方。



——只有五月第一周到最后一周这段期间,那种蜥蜴才会出现。



蜉蝣蜥蜴具有其他蜥蜴所没有的特质,那就是不管怎样也抓不到它。



伸手抓向它什么也抓不到。就算巧妙加以包围、阻断它的去路再加以捕捉,它还是会消失不见。



——就算用捕虫网还是水桶罩住它,一样只是白费力气。我父母一脸惊讶地对我说「不要去抓它」。因为它就像影子一样,怎样也抓不到,抓它只是在浪费时间,而且蜉蝣蜥蜴只能活在蓟花和石竹开花的场所。



某个五月天,蜉蝣蜥蜴在后院蝥伏不动。



用尽办法想捕捉蜉蝣蜥蜴的长船先生,挪动他身旁的一株蓟花。他发现,蜉蝣蜥蜴身上的颜色愈来愈淡了。长船先生大吃一惊。他以铲子慢慢铲去泥土,在不伤及根部的情况下,试着搬动石竹。



结果蜉蝣蜥蜴消失了,看起来就像融进空气中似的。



他急忙把花移回原位,但庭园角落这个狭小的区块里已不见蜉蝣蜥蜴的踪影。在过去,它们消失是常有的事,但这次事件的隔天、隔年,都再也没见过它们出现。



——花、土地,以及季节/三者微妙地形成一种容易瓦解的平衡关系,是我破坏了它们。是我搬动了花才害死它们的吗?还是它们自己消失不见,迁往其他地方?我不知道。我后悔不已,暗自啜泣。父母还笑我「竟然为了小小的蜉蝣蜥蜴而哭哭啼啼」。蜉蝣蜥蜴或许特别爱栖息于存在感模糊不明的领域吧?不过仔细想想,当今存在于世上的事物,不也是处在多少带点暧昧的平衡中吗?许多事物都是这样,只要某个要素稍有偏差,或是加以更换,便会马上消失。



他还告诉我许多事。他朋友的故事,以及他朋友的朋友的故事。例如到朋友家里玩,发现朋友的住家一带,围墙内全部相通,宛如一座迷宫;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大群野猪,穿越镇上,跑进山里;一大清早,第一个抵达学校操场时,发现操场上形成一个像池子般的大水洼,一脚踩下去后,溅起的水花朝天空飞去。都是一些没头没尾的玄奇故事。



我央求他讲美奥的故事给我听,然后把听过的故事全写在笔记本上。我想加以记录。



我一个礼拜有三天会到托儿所当保母,夏天则会骑单车到镇上的公立游泳池游泳。狸猫偶尔会出现在外廊边,因此我会在那放饵食。



每个月总会有一、两次到河边钓鱼。我和长船先生两人将钓线垂入水潭中,静待鱼儿上钩。



偶尔动手做做香肠和熏鱼,偶尔腌腌梅子过着悠闲的生活,并持续记录从长船先生那里听来的美奥传说。美奥有许多神兽或是兽人传说,感觉我就像编写远野物语的柳田国男先生一样。



长船先生站在我背后,偷看我喂狸猫的模样。



——以前鼹鼠还会飞到我老家的阳台上呢,不过只有偶尔会来。



——你说的鼯鼠,是会滑翔的飞鼠对吧。



——没错,它会顺着庭园的树木飞来,我爬上屋顶看才发现这件事。庭园里长了一株银杏,不远处有一株行道树,是山毛榉,那株山毛择再过去一点则有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榉树。



行道树彼此保持相当的间隔,一路延续到杂树林那头。换言之,那只鼯鼠是从它杂树林里的巢穴出发,一路沿着树木和屋顶滑翔才来到我家的。



——它来做什么?



——那得问它才知道了。可能是好奇心的驱使吧,也可能是来冒险的,就像人类会去登山一样。我们替它取名为「小鼯」,每次它一出现,大家便开心不已,纷纷拿食物喂它,会拿花生、水果之类的东西。听我父母说,它从我出生前便常来这里玩。



长船先生不时会进入冥想状态。他睁着双眼,呼吸平静,一动也不动。这时候就算叫唤他,他也不会应声。如果有事,就要事先在纸上写下备忘录。例如写下「我去买东西」、「冰箱里有蛋糕」之类的。



此外,长船先生不时会失去踪影。他会丢下一句「我出去逛一下」或是「我去看个朋友」,然后整整一、两天没回家。我望着他心想,这样不就像鼯鼠出外冒险一样吗?



国道旁的蓝色道路标志板显示这里离美奥四十公里,我还没去过真正的美奥。



某个寒冷的午后,雷雨云覆满天空,豆大的雨滴濡湿整个市镇。



坐在外廊藤椅上的长船先生从冥想中醒来,缩着身子。



「啊,你醒啦。冷吗?」



当时我正在看书,向长船先生问话后,他摇着头低语回应:



「野奴拉出现在我梦里了。」



「野奴拉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你这样问我,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呢。就是不好的东西,恶心的东西。」



应该是妖怪。



从前出现在美奥的东西,听说会变身。



大家对它的描述常常都是各说各话,没什么交集。



那是我孩提时的事,大家在外面玩耍闻到不明方向传来的难闻臭味时,只要有人说一声「哇,有野奴拉,快逃啊」,大家便会拔腿就跑。



对了,以美奥的方言说肮脏、不舒服时,都会加上一句「奴拉」。比如说,「路上有个奴拉的野猫尸体」。当时我一直以为某个地方真有一种叫野奴拉的妖怪,全身满是脏污,躲在下水道或是阴湿的荒屋里。



「牯是以什么样的全貌出现在你梦里?」



「梦里的事,我忘了。」长船先生苦笑道。「因为那是个无法说明的模糊梦境。」



我从冰箱取出苹果,开始削皮。我突然改变话题,提到我老早以前便计划的事。



「长船先生,下次一起去希腊玩吧?」



「希腊?」



这点钱我还付得起,我计划两人一起悠哉地玩上两个星期。



「没错,去旅行。」



我去过希腊两次。第一次是短期大学的毕业旅行,第二次是当粉领族时和朋友同行。虽然我只知道雅典和爱琴海群岛,但我对这个国家的风土民情多少还懂得一些。



「就算不去希腊也行。找个地方去旅行吧。」



「旅行是吧。」长船先生颔首。「那就下次一起去吧。」



我心里想,他一定觉得很麻烦吧。我并非真那么想去国外旅行,我只是想:日后离开长船先生时,除了在他家白住这件事之外,若还能留下共有的特别回忆,应该是很棒的一件事。



那晚,我在笔记上写下野奴拉的事。



《野奴拉》



很久以前栖息在美奥,一种一污秽、模糊不明的妖怪。全身满是脏污。



3



「我哥说的故事是吧?」



前来探望的真知子小姐,一面吃着大福,一面侧头说道。



长船先生到医院接受检查,刚好不在家。我和真知子小姐等着长船先生回来,在客厅小聊了一会儿。



「当中有一半是骗人的吧。没错,我老家的确有一座后院,祖母曾在后院栽种花草,但肥料好臭。有蜉蝣蜥蜴这种东西吗?我哥他从小就有爱幻想的毛病。」



「是这样吗?」



「没错。他告诉你组合屋的事了吗?」



「没有,什么组合屋?」



「这么说来,你是第一次听说罗?」



以前我老家后院有间组合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但它就是杵在那儿。我们小时候,叔叔好像在那里养过蚕,但后来不做那项工作后,它便成了空屋。



我哥就像早已等候多时似的,等它一空出来便开始使用里头的地板。



我哥他在那里制作火车、立体模型之类的东西。



「立体模型?」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是有人会在微缩模型里摆入塑胶模型拍照,或是让电车在里头跑吗?好像叫N轨吧?说到我哥的兴趣,好像不是电车或塑胶模型,而是市镇。」



「市镇的微缩模型是吧?」



「没错。」



真知子小姐眉头微蹙、低声说话,仿佛这是很不好的嗜好。



「他说要建造一个理想的市镇。他做了许多模型,整个地面几乎没有立足之地。这里是屋子、这里是道路、这里会有巴士通过,这里是车站、森林。你觉得怎样?」



「很厉害……」



「才不厉害呢,香奈枝小姐。不,应该说他要是真的认真做的话,那倒还好。我哥摆出的东西,是做立体模型用的草木、乐高积木、河滩上捡来的石头、以黏着剂黏合木片做成的建筑。全是别人看不懂的东西,只有他自己乐在其中。」



他寡书,就像被什么附身似的。一做再做,然后又重做。



也许是借此逃避现实吧,因为他在学校好像没什么朋友。



他总是得意扬扬地指着模型说,这里是我家。



「好像很有意思。」



「是很可怕好不好,我都觉得丢脸死了,他当时都已经是国中生了还那样。香奈枝小姐,你会这么说是因为这些事与你无关。如果他是你亲戚,你应该会感到很不耐烦才对。」



「最后他戒掉这个习惯了吗?」



「可能是他当时快要参加高中入学考,我父母看不下去,帮他处理掉的吧。也可能是台风来的时候泡水,全毁了。」



真知子小姐这时突然转移话题。



「对了,香奈枝小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咦?刚才我也问过同样的问题是吗?啊,我真是有点痴呆了。你刚才回答说,你觉得美奥的故事很有趣,所以想把它们记录下来,对吧?」



真知子小姐当然没痴呆。她虽然一副聊得很开心的模样,其实眼中不带半点笑意。



「既然这样,等你记录完之后,就会离开罗?」



我一时想不到要说什么。



「你不用回答没关系,因为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来了之后,帮了我哥一个大忙,这样很好。一来我不用再对他唠叨,二来我也有个说话对象,开心多了。」



半晌过后,长船先生从医院返家了。



「真是累人。啊,真知子,你来啦。」



「刚才我们在聊你的事呢。」



真知子小姐起身拿起皮包。



「真不好意思,你刚回来我就要走。」真知子小姐站起身。「我和人有约,得先走一步了。」



我送真知子小姐到玄关后,半开玩笑地对长船先生说:



「长船先生,听说你以前喜欢打造市镇啊?在你家后院的组合屋里。」



长船先生笑着说,你也知道啦?



「应该是个很棒的市镇吧?」我盘起双臂。「你常告诉我的那些故事,该不会全是那个凭空想像的市镇里所发生的事吧?」



「才不是呢。」长船先生的眼神略显游移。



我叹了口气。



「我还真想瞧瞧那个市镇呢。」



隔了一会儿后,长船先生像在坦承什么似的说话了。



「其实我有一座市镇。」



「是吗?」我随口应道。我不太懂「有一座市镇」这句话的意思。难道他在某个地方藏了之前在组合屋里制作的那种市镇模型?



「你要去那个市镇看看吗?」



「在梦中是吧?」



「不,是走路去。」



「有路可以通往脑中想像的市镇?」我不清楚长船先生想表达的意思,莞尔一笑。「我想去看看。下次记得带我去哦。」



「当然可以。我老早就想请你去了,从庭院去就行了。」



长船先生一脸认真地说。



「那就明天早上去吧。」



「好啊,记得叫醒我哦。」



当然了,起初我当它是句玩笑话,所以不经意地随声附和。



长船先生轻轻摇醒了我。



那是个宁静的夜晚。四周悄然无声,没有虫声蛙鸣。



他悄声对我说了一句「走吧」。



我迅速穿上衣服,拿起摆在衣柜上的钱包。这样就准备妥当了,连妆也没化。



说来真不可思议,我心中甚至不感到一丝狐疑。



既然长船先生说走,就非得跟他走不可。



在春天的深夜,我们走在花田里。



到处绽放的油菜花,返照着月光。



一切显得如此模糊的夜晚。我看见自己有两个影子,长船先生也有。



我们到了离家近的地方还是离家远的地方呢?我们走了一公里,还是五公里?恍如置身梦中的我,迷迷糊糊分不清楚。



黎明将至的时刻来临。



我看到林立的白杨树中有一处平交道。



有一条铁路,轨距很窄,是农业用的铁路吗?



栅栏高高抬起,上面设有绿色灯号。



铁路对面的朝雾中,有几座炊烟袅袅的屋舍。



「就是这里。」长船先生说。



4



瓦片屋顶,呈现出优雅曲线的白墙:像迷宫般的石板路;也有老旧的木造房子。



雄伟的榆树、银杏,伸向道路的园艺树木。



到处都立有弧光灯,散发出某种异国氛围,也可说是绘本风格。



若以步行距离来看,这座在春天黎明时分出现的市镇并非美奥。以我不清不楚的方向感来推算,这里应该是箕影山的山脚一带,但我一直都不知道在这种地方竟然有这样的市镇。



这里空无一人。



天明时,空气中盈满亮光,市镇到处熠熠生辉。



「这里叫什么?是观光地吗?」



古色古香的市镇外观,让人怀疑这是刻意维护或是古迹复原才有的样貌。



「这是我脑中的市镇,也是你脑中的市镇。你早晚会明白的。」



长船先生来到一座白色的民宅前,它就位在在一座有喷水池的广场附近。这民宅没有门牌,玄关前立着一株杜鹃花树,上头长满姿态幻丽的紫花。



长船先生握住门把,打开门。似乎没上锁。



「长船先生,这是你的房子吗?」



长船先生颔首。



「是别墅。」



门内有一条长廊,走廊和鞋柜一尘不染,但感觉不到有人居住的迹象(例如摆放在土间⑾的鞋子之类的)。



「你就悠哉地在这里待一会儿吧。今天太早起,有点困呢。我要小睡一会儿。」



长船先生以堆在纸门旁的坐垫当枕头,躺下后马上呼呼大睡。



我茫然地坐着。这里像是客厅,但没有电视。墙上挂着图画,画里的原野上,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到处开满橘色的花朵。



外头传来云雀的鸣唱,窗外可见紫色的杜鹃花。



我决定留沉睡的长船先生独自一人在屋内,自己到外头散散步。



上午的清冷空气让人感觉舒畅。



我信步而行,欣赏眼前的建筑和巷弄。



有间小小的糕饼店。



店门前有一个一百圆的扭蛋和玩一次三十圆的大型电玩机台。



我想起小时候家附近有这种糕饼店,我常和朋友一起光顾。那是我在东京的少女时代。我喜欢的点心叫什么来着?对了,叫作「小芳鱿鱼」。



这间店没有看板,只有入口上方墙壁以油漆涂上的「仓田商店」四个大字。我没走进店内,悄悄往内窥望。店内一片昏暗,应该是为了节省电费吧。只要太阳还高挂天空,便绝不开灯。里头有个房间,我瞄到有位老太太在里面。



这和我小时候那家糕饼店简直一模一样,我不禁暗自莞尔,转身离开。



我想起以前上学那条路。在我住的市镇上,绕过街角糕饼店走没几步路的地方有家书店,再过去便是学校。



不过,这里是不同的地方。不可能一样,但我还是试着走走看。



结果真的出现了一家书店,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是一家人共同经营的小书店。我常站在店里看漫画,每次站着看太久,那名戴眼镜的阿姨就会拿布掸子来赶人。



隔着玻璃往内望,有位戴眼镜的阿姨坐在收银台看书,一副清闲的模样。



这样的巧合是怎么回事?我一面走,一面感到晕眩,发现前方有一所小学。



飘过天空的白云将暗影投射在栅栏内空荡荡的操场上,单杠、爬竿、攀爬架的位置也全都一样。



这世上有很相似的地形,以及看起来都一个样的人……对了,校门应该会有标示校名的门牌,看过之后就真相大白了。



我沿着栅栏前进,想加以确认。



结果令人难以置信,校门上所写的小学名称,竟然就是二十年前我就读的那所小学,连校门附近的一家什锦烧店也完整重现了。



就地理位置来说,那里离此地应该有两百公里远才对。



难道我超越了时空?现在是西元几年?



我手抵额头,想整理思绪。这时,前方走来一对身穿便服的年轻男女。



十几岁的少年和少女。



这两人都很眼熟。



男孩叫要兵卫,女孩叫沙知,是我高中时代的同学。我已不记得他们的真名了。要兵卫的真名好像叫洋介还是洋一……沙知好像叫沙也佳吧?



我与他们两人只有浅交。



我高一时与要兵卫同班,黄金周⑿结束时,他曾向我告白。



当时十六岁的我,以一句「抱歉」拒绝了他的追求。



我人生中第一个被我「甩掉」的男人就是要兵卫。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也不常和他说话。要我突然和一位认识不深的男孩交往,我实在办不到。



要兵卫被我甩掉一个礼拜后,便开始和沙知交往。



在往后的高中生活里,要兵卫不再与我有任何接触。就算我在附近,他也会像拍外景的艺人无视围观的人群、展现专业演技那样,完全无视于我的存在,仿佛从未向我告白过似的。我和沙知分属不同的交友圈,所以几乎没和她说过话。



从学校到车站这段上学的路途,我和他们两人同路。所以我多次走在他们两人身后,看他们卿卿我我。



沙知总是朗声大笑,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就像初夏的白粉蝶。



他们有时做便当,有时互借录音带,有时和谈得来的同学办家庭派对,有时一起去参加爵士之类的音乐会或烟火大会,看起来真的很快乐。要兵卫和沙知在学校颇受欢迎,有不少朋友。



是是是,祝你们幸福。随你们高兴总可以了吧?



我打从心底认为他们与我无关,对他们的事漠不关心。只要是他们的事,我既不想听,也不想知道。是我甩了他,而不是被他甩了,怎么可能会是我受伤。



但那种莫名的不悦感不断累积,每次看到他们两人,我就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了不想和他们同路,我甚至刻意改道而行。



那件事离现在已经有十五年了。



现在朝我走来的,确实是十五年前的要兵卫与沙知。如果只是长得像其中一人,那还有可能,但绝不可能两个人都长得一模一样。



他们不断朝我走近。



别开玩笑了,我可不想让他们看到现在的我。



但他们就像当时一样,视线完全没在我身上稍作停留,就从我身旁走过了。



我在原地呆立了半晌。



我怀抱着一股想哭的冲动,慢慢转头。



眼前只有一条悄静的道路,上头有山茶花留下的淡影。



我将视线转回前方时,那所小学已消失无踪了。



眼前是一条陌生的住宅街,阒静无声。一座静得骇人的市镇。



我感到背后有阵寒意。



将几个不同的零件组合后,可能会出现看不见的另一种东西,拼图就是这个道理。有时那是不具形体,像概念般的抽象物体,有时就像蜉蝣蜥蜴般暧昧不明。



隐隐约约,我开始了解这个市镇了。



要兵卫和沙知,糕饼店、书店、小学,以及这座市镇本身和蜉蝣蜥蜴是同类事物吧。我闯入一个犹如朦胧暗影的市镇了。



「没错,你的想法大致正确。他们的确不是你同学的本尊,而是你记忆的影子。」



长船先生坐在面向大路的咖啡座喝着咖啡,如此说道。



「肯定是这样没错。」



那时我慌慌张张沿着来时路折返,但那家书店和糕饼店已凭空消失了。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时,遇见了睡完觉到外头散步的长船先生。



「之前我明明从未想到过他们两人的事啊。」



「那可真是不幸啊,不过这也没什么啦。像这家咖啡厅,是我以前在大阪上班时,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厅。」



「现在在我眼前的长船先生,搞不好也是幻影呢。」



「不,没这回事,你放心吧。」



长船先生这么说,但我也可以把这视为是长船先生的幻影在说话。



「你的疑心可真重。这个市镇多少会受进入这里的人所影响。」



「进入这里的人?我吗?」



「还有我。其实不只是我们,这里另外还有许多居民。市镇也会受这些人内心的影响。」



就地形的层面来说,这里虽然有市镇本身的基本架构,以及不会变动的场所,但其他部分则像流动的浮云般,不断变化。它不会有害处。



因为它并不是真实存在之物,它是影子。你和它说话,它或许会回答。但这就和在梦中与人对话的道理相同,并不是真人在和你说话。



「可是……」该怎么说好呢?「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清楚这是什么样的原理。我只知道,这里原本就是这样。」



「如果这家咖啡厅是你以前常去的咖啡厅,那么……」



我们现在喝的咖啡是真正的咖啡吗?



「这很难解释。」长船先生陷入沉思。「现在我们在这里所看到、感觉到的,是真正的东西。没错,和真正的东西没什么不同。但我们若是离开这里,到外面去,它就不是真正的东西了。」



紫色的杜鹃花映入眼中,我暗自抚胸,庆幸自己能平安回来。



「这间房子是不会变动的,你可以放心。」长船先生打开门。



「一开始总会感到迷惘、惊讶,但很快你就会习惯。」



5



早上醒来后,我到镇上散步。



路上看不到半辆汽车或摩托车,也没有单车,甚至没有交通号志。



正如长船先生所言,令人怀念的风景、记忆中的事物不时会出现,然后又倏然消失。



五分钟前出现的建筑突然消失,被一条陌生的巷弄取代状况偶尔会发生,所以我还是迷路了。但只要明白它就是会这样变动,便不会感到害怕。



市镇的基本部分(也就是不会变动的架构)本身相当完备。有日式建筑、亚洲式建筑,以及欧式建筑,全部巧妙地掺杂在一起。它给人的印象不像是「拥有各自生活方式的人聚集形成的混沌城镇」,反而更像是由某位创造者断刻意塑造的。大部分的建筑里都空无一人,却有一座座瓦片建造的高塔,阳台上长满了玫瑰。我以此作为路标,向前走去。



我遇见一位和我一样在此处逗留的人。我在公园散步时,他主动与我攀谈。他摆了画架和画布,正在描绘公园景致。



「我太开心了。」那名画家如此说道。「哎呀,我一看就知道。因为你东张西望,又是一身现代人的打扮。你是怎么来的?」



「是朋友带我来的。」



「长船先生是吗?」



「是的,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他带来的。他是这里的国王,也就是老大。不,应该说是神吧。」



「是这样吗?」



「是啊,这里的人都是长船先生邀请来的。」



画家微微一笑,竖起小指,问我是否为老大的女朋友。我摇摇头。



画布上涂有红、蓝、绿等颜色。他正在描绘一幅森林与小鸟的图画。



「你是位画家吗?」



「不,我只是用画图来打发时间罢了。偶尔画画图……然后几乎什么事也不做。这公园很不错吧?是三十年前位于绅户的公园。虽然在现实的神户里仍有这座公园,但现在已完全变样了,看起来粗俗,人为造作的感觉也很强烈。」



一对男女从池子对面的杉树林里走来,画家一见他们,便眯起眼睛。



「他们是我的父母。」



迎面走来的两人,年纪看起来与他相仿,甚至比他还要年轻。



「我在这里作画时,家人偶尔会朝我走来。例如我五年前过世的父亲,或是四年前过世的母亲。样貌比他们过世时更年轻。我是个不孝子,家人也很讨厌我,因为我都这把年纪了,还不好好工作,只会跟他们要钱。我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了。知道自己惹人厌,总会不高兴对吧?所以我就变本加厉向他们要钱。」



画家如此低语。



「我并不想见他们,但他们却自己出现在我面前。」



我经历过要兵卫与沙知的事,所以我能理解他说的话。虽然不知道画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他已故的父母,但肯定不是感动的相见场面。



「有和他们说话吗?」



「没有,和影子说话没有意义。」



画家的父母朝这里走来,但画家连看也不看一眼。画家表情扭曲,突然抓住一旁的笔筒,丢向他父亲。



笔筒凌空飞去,从他父亲身体穿过,落向地面。是这么一丢发挥了作用吗?我不知道,总之他父母的身影缓缓一阵摇晃,就褪色、消失了。



我离开画家,继续向前走。



一只狗穿过巷弄。一名梳着复古发型(就像昭和时代中期日本画中的女主角)的女子,在街角与人聊天。



这些应该也是某个住在此地的人的内心记忆吧。那只狗一定是他养过的狗,而且早已经死了。那名女子也是存在于某人记忆中的女性。



我看到那个人出现在道路前方。



虽只是惊鸿一瞥,但我绝对没看错。



我马上把脸别开。



他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要兵卫和沙知和他跟本没得比。我光是想到他的名字,便觉得全身寒毛直竖。



我转头就跑,感觉他好像在后头追我。



他不可能追到这里来的。



就算他是幻觉,我还是想和他保持距离,所以我才会走得这么急。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那间开满紫色杜鹃花的屋子。



这个玄关没有门锁。之前我对此毫不在意,但现在却在意得不得了。



事件发生在六年前的七月三日。



二十七岁的精品店老板小田原清司,对二十六岁的员工浦崎透施暴致死。



两人曾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朋友。



浦崎透与小田原的妻子有婚外情。



我就是那名遭杀害的员工浦崎透的妻子。



我的丈夫浦崎透常和男性友人在家里喝酒,夸耀自己多有女人缘。从「他学生时代的交往对象是常在女高中生时尚杂志中登场的模特儿」谈起,一直聊到「他的第一次是在国一那年献给一位漂亮的实习老师(听说是对方主动邀他上宾馆)的」,不断游说那类艳史。



当然了,他想说的是自己多么有魅力,但要是有朋友回他一句「真是美好的回忆呢,真教人羡慕」,他总会蹙起眉头说「会吗?因为我总是遇上一些不正经的女人,所以我一开始就会和她们约法三章。要我陪你玩可以,但绝不可以死缠着我」。



当中多少带有一些夸大和开玩笑的成分,不过,每次他的男性友人一来,他便大谈一夫多妻制、自由性爱,讲得就像是他所追求的信念似的。



「男人花心是一种能力。不花心的人,只是想做却做不到罢了。」



「喂。」我板起脸孔。



「别那么死板嘛。」丈夫说。「男人就是这样的动物,一个真正的好妻子会明白这道理的。不管丈夫在外头怎样胡来,只要他不是真的要抛下家庭,那就无所谓。」



我觉得他在外头有女人,打从结婚起就这么觉得。



不过,他会尽量不把自己的花心对象带回家里,把这当作基本礼貌,所以我也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透的长相和收入都不差(不过那只是我的标准,这并不表示他两方面都很出色)。要是摒除他风流的毛病,以及老爱扯谎吹捧自己的习惯,他这个人其实没那么讨人厌(但这也是我的标准)。不如说,有这么一个万人迷老公,我甚至觉得有一种优越感。凡事不可能完全照自己的理想去走,若太过细究,一切都会瓦解。所以神秘的外宿不归、神秘的旅行,我都让它们保持神秘,不去探究。



小田原和我丈夫在大学时代属同一个交友圈,一起打网球、滑雪。毕业后,两人感情还是不错,小田原也常来我们住的这栋大楼。



小田原的精品店开业时,我们夫妻俩还前往庆贺。我们也曾在夏天时借住小田原父母的海边别墅。



小田原是体育型的阳光男孩。爱喝酒,而且干杯不醉。他常撂下豪语,说只要他认真起来,喝再多杯都不成问题。他常说些低级笑话,不过他说话时,总会不经意流露出他本性正经的一面,让人觉得他有点过于纯情。



之前我问起小田原和我丈夫学生时代所属的那个交友圈,结果小田原苦笑道:



「哎呀,你就饶了我吧。这种事,我实在无法向透的妻子启齿啊。我们那个圈子,简直就是一摊烂泥。」



「一摊烂泥?」



「只要洗心革面后,就不会想再进那个圈子了,因为心灵会被污染。说起来,大家那时候都还年少轻狂。」



我没再细问。一摊烂泥的意思不难想像,详情我不想知道。



事件发生后,警方从丈夫的扣押物中查出了一些我根本不想知道的事情:他与多名女子有不单纯的关系。到透遭杀害为止,可以确定他与三名女子持续保有性关系。其中一人是小田原的妻子,另一人是以前我公司的部下,晚我两年进公司,最后一人似乎是他路上搭讪认识的,是一名十九岁的女孩。



「只要他不是真的要抛下家庭,那就无所谓。」我想起丈夫说过的话,感到一阵寒意袭身。就本质来说,所有人都是没有关系的外人,就连对性爱,他也不是认真以对。我明白这只是欲望与错误交错的结果。



据目击者所言,当时透与小田原走在街上,小田原突然动手殴打他。



透被撞飞,正巧撞倒停在他背后银行单车停放处的脚踏车。



小田原冲向前,使出一记膝击。



小田原体重八十五公斤,这八十五公斤加上重力的膝击直接命中透的脸部。



透背后翻倒的脚踏车,把手正巧位在不该在的位置,紧抵着他的脖子。脖子所受的冲击无处宣泄,颈骨就折断了。他口吐鲜血。



小田原逃离现场,行踪不明。



警察原本怀疑我和小田原合谋。透保有寿险,受益人是我。但调查整起事件后,证实我没有嫌疑。我受益的那笔寿险保险金,只是一般的金额。小田原白天的犯罪行为完全不像事先计划的,显然是一时冲动。



我万万没想到身边会发生杀人事件,而且被害人还是自己的丈夫。当真是意想不到。不过,人一旦死了,便不会再有什么责备或原谅的问题了。



我一面整理透的相本和遗物,一面回想他第一次邀我一起用餐的情景、一同度过的许多假日,以及蜜月旅行时的种种。



我的心跳突然变得急促,内心感到恐慌,一整天提不起劲,没有食欲,体重骤减,生活乱成一团。



再这样下去或许会持续损害自己的健康、丢掉性命,于是我开始努力忘却过去。



身为被害人的妻子,众人对我投以同情的眼光,但他们的目光中夹带一丝轻蔑。



——看吧,那个人的丈夫搞那么多外遇,结果被外遇对象的丈夫给杀了。虽然这算是自作自受,但他太太也真可怜。



——哎呀,谁知道他太太背地里做了些什么。搞不好是假面夫妻呢?真恶心。



我处理完身边的事务后,就离开那块伤心地了。



我想清净一下。找一处清净的空间,过清净的日子。



6



走下石阶后,来到大理石广场。无数的水路往中央的池子汇流。



池面上漂浮着朵朵睡莲。



一名头戴帽子,挺着个啤酒肚的男子,手持单眼反光相机,四处拍照。



一对像双胞胎的男孩在玩球。我不算在内的话,广场内只有三人。



其中一名男孩把球踢向空中后,另一名男孩用脚挡球,反踢回去。



球没落地,在空中来来回回。



他们的动作中感觉不到急躁和紧张,就像是优雅的舞姿。



正当我看得入迷时,球一时没踢好,朝我滚来。



「你们踢得真棒。」



我如此说道,把球抛回去后,他们邀我一起玩。



球朝我飞来。双胞胎往左右两边散开,我让飞来的球弹向位于我左手边那名男孩。虽然我没他们那般灵巧,可以直接用脚回踢,但我国中三年好歹也是排球社的一员。



男孩轻盈地跃向空中,用头顶球。另一人抬腿接下那颗球,轻轻朝我踢来。



总觉得重力好像消失了,我回想起无忧无虑的幼年时代。



畅快地流过一身汗,疲惫地坐下后,一名男孩以手指转球,向我问道:



「阿姨,你是旅人吗?」



我颔首。



「你们是当地人吗?」



「不是,我们是从外地来的。」



「我们和老大一起来的,马上就要回去了。」



两人一脸幸福地笑着。



「那个池子里有大鱼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