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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汪汪、汪汪。狗又在哀嚎了。狗又在哀泣了?危险危险。像这样把它们拟人化,就会害自己更加吃不下饭、梦见更多恶梦。这是迈向精神官能症的第一步。



可能的话,我完全不想利用任何一个脑细胞来记住这个地方的光景。相信对于我这个即将另谋他职、届时必须记住一大堆新事物的人来说,是绝不可以轻易糟蹋任何一个脑细胞的。



所以不管是这间被十几个笼子包围的设施也好,在笼子里注视着我们不断吠叫的小狗们也好,连一分一毫都不可以记到脑子里。我想我应该会转职到IT产业,成为自由操纵各大上市公司的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所以这里发生的事情不可以留在脑子里。



举凡用力关上卡车后方那载满流浪犬的车斗时所产生的风压;将卡车钥匙插进并转动钥匙孔时所感受到的些微阻力;混合着粪尿与动物体味的恶臭;狗食喀啦喀啦地落在饲料箱里的荒芜声响;前来参观处分场的人们不言而喻的「这根本不是安乐死」的眼神;按下杀狗按钮时指尖的感觉;检查是否彻底断气时它们身上尚未完全消失的体温。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即将消失的记忆。



我觉得非常沮丧。今年春天好不容易才成为自己心心念念的公务员,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完全不能接受。我在收容所入口处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零食空盒,满心厌烦地捡起来一看,赫然发现里面装着两只还连着脐带的幼犬。这到底是在搞什么啊?至少等到它们睁开眼睛吧!至少让它们看看自己的母亲吧!我完全没办法理解那种一方面在纸箱上开洞让它们呼吸、另一方面又把它们丢掉的家伙们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就在我心中充满着近似愤怒的心情,准备把这两只幼犬送到幼犬区的时候,牛岛先生叫住了我。今年五十多岁的牛岛先生是我的上司,眼睛大概有一半像是融化了一样。这虽然是譬喻手法,但是在这里工作的人的眼神其实都差不了多少。



「番上,你昨天为什么要把狗还回去啊,笨蛋。」



「因为饲主的孩子哭哭啼啼地跑来跟我说,他们最后还是决定要继续饲养啊。」



「那当然是骗你的啊。刚刚那孩子的父母打电话过来,叫我们不要再让他们麻烦第二次,气得要死呢。」



真正说谎的人,应该是趁孩子还在学校的时候,硬是把她的爱犬拖到这里来,然后再跟女儿说「狗狗自己跑掉了」的那对令人作呕的父母吧!我虽然这么想,但是还没有幼稚到把这番话真的说出口。在这里制造无谓的争执也是没用的,要忍耐要忍耐。我想我应该会转职到牛郎业界,让那些有钱的主妇们一个晚上就丢出数千万元,成为夜晚的传说吧。



「你给我负起责任,去他们家把狗带回来。」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父母要是来了会很罗唆的。话说你是知道这件事才还回去的吧?」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呢。」



「那,你还给她之前有先打电话过去好好确认吗?」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



最后,我还是得在今天之内去那个孩子的家里领狗。因为那孩子的表情实在太过哀伤,我本以为她的父母看到女儿的眼泪之后搞不好会回心转意,但事实证明了心存期待的我真是笨蛋。结果我只不过是让这个孩子经历了第二次的离别,还将她心中的伤口挖得更深。要是她自始至终就相信父母亲所说的谎言「跑掉了」的话,也不必承受这么多的苦楚了。



那孩子的可爱朋友被我带回收容所,在破破烂烂的笼子里度过充满不安的一夜,再被活动铁栏杆逼到角落,然后进入瓦斯室,最后变成尸体丢进焚化场。它将会经由我们的手,品尝到这残忍的最后十五分钟。这并非安乐死,而是和让眼睛流出血来的拷问几乎同样痛苦的死法。



我要辞职我要辞职我要辞职我要辞职我要辞职我要辞职、我像是诵经似地心中呐喊的同时,手上还握着拖把不断擦地板。这时,穿着橡胶雨鞋的山根先生打开铁闸门走了进来,他的手上也同样握着一支拖把。



「啊,我是从这边开始拖起的,就麻烦你从另外一头开始吧。」



将拖把插进水桶里的山根先生什么也没说就开始打扫了。汪汪、汪汪,隔壁的成犬用铁笼实在很吵。我把那些紧紧黏在地面上的粪尿和呕吐物当成即将剥落的痂一样,全神贯注地拖了一阵子。大概清理掉总面积的三分之一后,我伸了一个懒腰掏出香烟。空气因不情不愿的劳动而变得污浊,伴着这般空气吸进肺里的廉价香烟,让我打从心底感到恶心。山根先生做出像是在躲避烟雾的举动,所以我连忙从胸前口袋里拿出携带型烟灰缸,滑开了盖子。



「啊,抱歉。我现在就熄掉。」



没关系,你就继续抽吧——我真的以为会听到他这么回答,但是期待又落空了。我一边看着山根先生默默移动拖把的侧脸,一边莫可奈何地把吸不到两口的香烟压进铝盒的最底部。山根先生的动作仍然如同往常一样规律,一看就知道他应该在自己的心中悄悄决定了所有步骤顺序,然后按照那些步骤进行。他是不是曾经加入过自卫队啊?我都快要听到号令声了。1、2、1、2。拖把俐落地来回,然后又插进了水桶里。



这个人就算在按下处死处分的按钮之时,也丝毫不见犹豫。注入瓦斯、洗净瓦斯室、运送至焚化炉。这些按钮我都因为害怕而迟迟按不下去,可是这个人就像是上帝忘了给他犹豫这个感觉一样……



干脆地按下按钮。



其他资深人员或多或少都会表现出有点下不了手、可是跨越了层层苦难之后才好不容易按得下去,在抵达这个境界之前真的经历了百转千回的感觉。但他却没有。与其说他的眼睛也像是腐烂融化了一半,还不如说是整个冻结凝固了更为贴切。一看到这个人,便让我觉得不断烦恼的自己简直是个白痴。脑中甚至出现自己仿若五岁左右的普通小孩,正因为不敢去黑漆漆的厕所而大哭大闹一样的错觉。不过不正常的应该是这个人才对吧?世界上不可能有人天天杀死无辜的小狗还有办法心安理得的。



「山根先生,你有听别人提到我吗?」



「……」



「其实我昨天去了你家。」



「……」



「哎呀,难道她没有告诉你吗?昨天下班后啊,我跑到你家去了,因为有些事情想要请教山根先生。」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他可能打算像个男子汉一样用背影来回答问题,但是很不巧,像我这种只是抓住了某种程度的诀窍而生存至今的人,要是期待我能从沉默当中读取到什么东西的话,那可是很令人困扰的。为了让那一对藏在眼镜后方、比嘴巴还要更加饶舌的眼睛能够稍微瞄我一眼,我着急地对他说个不停。要是再不问出如何能够不再做恶梦的方法,我下个星期可能就要去看医生了。



「原来山根先生会慢跑啊,总觉得有点意外呢。因为那个,山根先生实在不太像是运动型的人嘛。」



我边想着中国的马拉松选手可能也是这种感觉,边适当地继续开口。不过老实说,我实在有点气馁。一直面对毫无反应的对象说话,不由得觉得山根先生是否只把我看成一只大型狗呢?我越来越没自信了。再加上最近我似乎开始把各种东西都看成狗的脸。例如昨天我越看越觉得倒映在咖啡杯里的自己变成了一只牧羊犬,导致我的目光始终离不开那杯琥珀色的液体。



「不过话说回来,原来奈奈濑美眉忘了转达啊。我明明就拜托她一定要记得的说。」



在我丢出了数个话题之后,他一丝不苟的动作总算由于听见了女人的名字而差点乱掉,因此我也取回了原本逐渐消失的力量。到目前为止,我有很多和山根先生说话的机会,不过这可能还是第一次成功引出他的反应也说不定。只要瞄准这一点应该就能成事!我的直觉正如此大吼着。



「我有点意外她竟然称呼山根先生为哥哥呢。你们两个人一起住吗?我还被邀请进入家里了喔,因为她说可以在里面等。现在这个时代还睡双层床,真的很厉害呢。这样的话,带女人回家的时候会很麻烦吧……对了,应该没办法带回家吧,因为奈奈濑美眉在啊。不过她真的是很有意思的人呢。我的周遭都没有这样的……」



因为习惯而再次不知不觉点起香烟的我,听见大量的水泼在地板上的声音而抬起了头。山根先生把水桶踢翻了。惨了,我惹他生气了?就在我全身僵硬的时候,山根先生捡起滚倒在地上的水桶,走到水龙头那边去。看来他只是想把脏掉的水换过而已。很好很好!我直觉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了。可是绝不能沉不住气啊。欲速则不达。小学的时候,如今已经去世的奶奶经常这么对我说。我现在绝不能丧失士气。



我把香烟弹进脚边一摊湿漉漉的积水里,再次埋首于打扫。就在我拿着硬梆梆的拖把,努力将黏答答的咖啡色液体扫到排水沟里的时候,山根先生提着水桶回来了。于是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死心地继续向他攀谈。



「奈奈濑美眉白天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山根先生可能是抱定了不管听到什么都绝不动摇的决心才回来的,全身上下感曼不到任何空隙。如果他手里握着的东西不是拖把而是竹刀,要说他是即将面临比赛的剑士,应该也会有人相信吧。唰!唰!他就像是在刨刮地板一样,不停地拖着地。



「她该不会是一直一个人待在家里吧?」



进入社会的话,可能在各方面都不太好过吧?我一边回想她那独特的个性,一边拼命地寻找开始对话的契机。



「既然这样我就介绍朋友给她好了,一直闷在那种地方,绝对不是好事啦。啊,虽说是朋友,不过对方也是女孩子,所以不必担心。应该说,我现在正好和一个跟她同年的女人在交往,那家伙也说她踏人社会之后完全交不到朋友,寂寞得很,干脆让她们一起聊聊女人的话题……」



「不必了。」



那对不管按下任何按钮都不曾发出光芒的漆黑眼睛,现在正燃烧着猛烈的敌意盯着我看。我回视他那仿佛快要烧焦的眼睛,心想干脆辞掉这里的工作算了。辞职是很简单的。我想我应该会转行当农夫,最后变成在任何地形上都能得心应手地操作收割机的稻米之子吧。



然而,想要永远摆脱那个恶梦,大概并非那么简单的事。要是一个不小心,我可能一辈子都要这样持续感受被汗水弄得湿湿黏黏、恶心至极的棉被触感;我的视线往下一看,发现我的长靴上紧紧黏着各式各样的狗毛、就像希望我拯救它们似地紧紧攀附着。汪汪、汪汪。当我因为梦境而落泪时,我真的再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7



原本应该是用来弹落烟灰的东西。



或者是用来丢掉烟蒂的东西。



我呼唤着这个本来应该使用于上述用途的物体;那呼唤的声音仿佛回荡在腹中一般,显得过于沉重:「……烟灰缸。」



「是的!」奈奈濑整个人像是弹了起来似地回答,但她随即发现这个家中原本就没有烟灰缸这种东西。过度惊慌之下,她将自己的掌心伸向眼前这个女人,说:「请用!」



「……」



女人瞥了她这个看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的动作一眼,缓缓走向电话台。被短裙紧紧包覆的臀部线条浮现出来,在在强调了她的女人味。在这个只有一张双层床的简陋小房间里,女人很明显地散发出与房间格格不入的气息。



回纹针、发夹、橡皮筋、眼药水……女人拿起里头装有许多小东西的小型铝制容器,把内容物全部倒在电话旁,清空容器。这声音就像刮黑板一样,令人感到生理上的不适,使得奈奈濑缩起了身子;而女人只是静静观察着奈奈濑的反应,动作轻柔,如同取下敌方大将的首级一般,将一截长长的烟灰抖落在容器里。



「因为我和哥哥都不抽烟的关系……」



奈奈濑胀红了脸;除了欲盖弥彰以外,再也没有更好的词汇可以用来形容她脸上的表情。面对她明显充满紧张感的笑容,女人的表情就显得十分具有压迫感。她环视整个房间后说道:「呐,为什么要住在这么肮脏的地方?没钱吗?」唇缝间呼出一大团烟雾。就算隔着一件衬衫,还是可以判断出女人若没有穿上内衣,那她分量十足的胸部肯定会有点下垂。这股分量仿佛让她的态度变得越来越狂妄。



「这个嘛,其实并不是没钱……只是哥哥觉得这样的地方比较让人放心。」



「哼——嗯。你啊,是真的一直待在这个家里吗?」



「是真的。」



「你都做些什么?」



「家事、之类的……啊!我还会想一些给哥哥看的表演。」



「表演给哥哥看?」



「是的。那个……因为哥哥平常都不太露出笑容,所以我就想,至少在家里,要能让他得到一点点慰藉。」



怯怯仰视着的奈奈濑忐忑不安,双手十指不停地互碰、分开,连一秒钟也静不下来。真是碍眼。女人如此轻声低语后,从她进门后就一直没放下的包包里拿出了吸油面纸。



女人唰地撕了一张下来,开始按压自己的额头、鼻翼。这段期间,觉得自己惹毛对方的奈奈濑,光是为了在自己说话时能在语尾加上「!」就费尽了全力,同时还要小心不要让脸颊鼓起来。吸尽了女人脸上油脂的薄纸被揉成一团,丢在地毯上。



女人想着,依照经验来看,说到自己到底对女人这种生物有哪里不满这一点……其实不管自己是否能理解像奈奈濑这种凡事战战兢兢的类型,总之,最基本的行动模式,就是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想把对方的人格彻底破坏的敌意;刚才奈奈濑忍不住伸手来代替烟灰缸的行动也不是在开玩笑,只是时常被迫回应类似要求的身体还记得这些事情罢了。



为了安抚眼前这个女人几乎有点凄厉的不快心情,奈奈濑把手边一张超市广告单拉了过来,开始折起纸娃娃。她用指腹拼命折着两面单色印刷的廉价广告单;价格和商品名称用红字标示,看起来其实也挺像纸娃娃的和服花样。女人站在敞开的窗户旁,奈奈濑走近她,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请收下……」然后递出成品。结果被人一把抓起的纸娃娃就这样十分开心似地飞进了排水沟。



女人直接移动到矮桌前,伸手拎起奈奈濑付出了汗水和努力、夜以继日写个不停的研究笔记,质问:



「……你啊。这个,这种东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正襟危坐的奈奈濑小心注意着不要抵触到对方的敏感神经,一边弯着手指数道:「我记得是从二十二岁开始的,所以……」



「三年?」



奈奈濑接下来的话被女人打断,而且她还过度敏感地察觉到对方的声音里隐约含有非难之意。于是奈奈濑连忙伸出手来在脸前挥动:「我只是偶尔才写而已!而且是自发性的!更何况什么都不做,光是等待复仇,反而比较累人!」



「……复仇?」



女人就像试图让自己回想起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义一样,再次复诵:「……复仇?」最后高高抬起她反复刷上睫毛膏而显得沉重无比的睫毛,反问奈奈濑:「……复仇?」



「啊,嗯。我一直都在等着。那个,金森小姐,要不要喝点什么?」



赫然发现自己没有端茶给客人的奈奈濑铁青着一张脸,挣扎地从座垫上站了起来,「那个,养乐多可以吗?」



「不用了。」



女人丢下笔记本,抓住了奈奈濑的肩膀,「更重要的是你刚刚说了什么?快说,你刚刚说你在等什么?」



「就是那个,复仇。哥哥会对我复仇,因为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想要尽快端出飮料的奈奈濑慌慌张张地迅速回答。被称呼为金森的女人停下手来,但最后还是轻轻吸了口气,说道:「……总之,我知道你正处在受人憎恨的立场上。」原本深深陷入奈奈濑肩膀的手指,也像是在操作口风琴键盘一样,依序松开。



「虽然不懂,但是我了解了。」摇着头、露齿而笑的女人似乎有了结论。她决定彻底把对方当成白痴来看。



「那么,为什么你还要这样乖乖等待呢?快点逃跑不行吗?既然觉得自己不对的话,就快点把那个……复仇是吧?快点让它结束不是比较舒坦吗?反正也不至于真的被杀吧?」



「哥哥要做的,是有史以来人类所进行的种种复仇行为当中最恐怖的、让人觉得被杀可能还比较好的复仇喔!」



奈奈濑有点骄傲地挺起了她的B罩杯。



「……那到底是怎样的复仇?」



「哥哥他也是每天都在想,但好像一直想不出来……因为哥哥是完美主义者,而且又非常努力呀!」



奈奈濑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似地抓了抓头。这时,女人忍不住握紧拳头,力道大到发起抖来。原本以为这样的表现只会出现在漫画或动画里,看来也不一定是这样嘛!女人心中如是想。



「……所以呢?你等待这个被杀还比较好的复仇到底等了多久?」



在脑海里浮现的千言万语中,女人好不容易才挑出这么一句话。



「从起因开始算的话,大概快要十二年了吧。」



「……」



为了减肥而只吃了少许午餐,额外的空腹感让女人有点晕眩。「怎么了,金森小姐?」奈奈濑一脸担忧,探头过来关心。女人强忍住想要一拳挥过去的冲动,从包包里拿出第二根香烟。



「不要碰我。」



「……是。」



「那么,你打算就这样一直被你哥哥憎恨吗?」



「嗯。不过,那都是因为我做了被恨也无可奈何的事情……」



「所以呢?因为错都在你,所以你就在这里等待哥哥复仇吗?等了十二年?」



「啊,不过不过!我开始和哥哥住在一起接受监视……到现在还不到四年喔!」



女人就这样半睁着眼,直接把手上的香烟捻在墙壁上。当香烟滤嘴压扁在墨绿混着咖啡色的粗糙壁面上时,女人身旁同时响起了「呐呜!」的奇妙喊声。掉落在地上的烟蒂发出烧焦的味道,但是女人却毫不理会地关上了包包。



「欸?金森小姐,你要去哪?」



女人一时无法顺利地将倒在地上的高跟鞋套进脚里。而她身后的奈奈濑则狼狈得有点引人发笑。



「欸?为什么突然要回去了呢?难道我做了什么让人不快的事情吗?金森小姐?啊、难道是鼻毛?因为我一直没有把金森小姐的鼻毛跑出来这件事说出来吗?因为我在交谈的时候,一直都在想着这件事的关系吗?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不会觉得烦躁……」



「我先讲明了,我可是不曾忘记你在高中时对我做过什么!」



虽然把今天刚见面的瞬间就一直忍耐着的话爆发出来,可是就算走到门外,女人心中的不耐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是以连同身体一起炸开的势头急速膨胀。



女人挥开那只拉住自己的手,像是要把奈奈濑脱口而出的「小梓等一下!」这句话毫不留情地扯断似的,用力甩上了门。



8



我今天也好不容易削好了大特价的苹果,但哥哥还是告诉我:「不需要。」他边说边用毛巾擦拭刚从浴室洗好澡出来的头发,并且注视着墙壁上隐约可见的裂缝。如果他愿意看看这颗鲜红欲滴的富士苹果的话,相信他一定会想吃的说。



可是我并未获准询问:「为什么不需要?」同时整个气氛也都禁止我先做确认之后再削苹果。对哥哥来说,我是憎恨的对象。哥哥是因为我才变成不幸的受害者,所以这样的关系是非常正常的。



除了生活所需的事情之外,出门的次数必须压到最低限度。



和任何人、甚至邻居之间的来往,也都要极力避免。



这些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是等待处刑的犯人,而哥哥则是负责给予我痛苦的看守人。



在我打算偷吃盘子里的苹果、还差十公分就能成功的那一刻,听见了第二次的「不需要」,所以我也只能悄悄进行把苹果泡在盐水里→盖上保鲜膜→放进冰箱的哀伤三步骤(刚削好的苹果绝对比较好吃的说)。从厨房回来的途中,停不下来的咳嗽让我满面通红;我整个人摇摇晃晃地坐下之后——



「感冒了?」



哥哥这么问我,所以我用手背贴住自己的额头,撒了一个谎:「嗯。不过发烧不算严重。」尽管有一部分的我仍然希望哥哥能看看我刚才夹在腋下的温度计数字……不行不行,这点小事就要让哥哥为我担心,我也实在太不知分寸了。



「别传染给我。」



「……嗯」



哥哥可能会为我担心之类的烦恼,似乎打从一开始就很无谓。我十分清楚这一点,但因为身体变得虚弱的关系,让我产生了相当厚脸皮的误会。唯我独尊!我紧握拳头,忍住不断上涌的羞耻感。身体开始出现阵阵麻痹,静坐让我觉得脚底板传来的冰凉感十分舒服。好像又要开始咳嗽了!我连忙用双手盖住自己的嘴巴,尽可能不让细菌飞散,然后咳个不停。尽量安静、尽量减少次数,然后再把附着在手掌上的细菌重新吸人体内。



「你今天要让我看什么?」



就在我孜孜不倦地回收细菌的时候,哥哥的催促声传了过来,于是我迅速把手洗干净,从架子上拿出笔记本。



「那个,我又从头开始学了单句搞笑……」



「是王道呢。」



「但果然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试试看吧。」



「呃,嗯!」



尽管我站了起来、并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诠释了单句搞笑,可是因为发烧的关系,成果比以往都要来得悲惨(特别是当我叫着「枫叶馒头!」并摆出动作时,负责评分的哥哥所流露的眼神,感觉上像是会出现在临死前看到的走马灯里)。因为我一直没有听见结束的指令,所以只好一次又一次地鞭策自己疲累的身躯。枫叶馒头!我越是拼命移动手脚,脑袋里面就越像是快要爆开似的。枫叶馒头!身体使不上力;由于手臂举不起来的缘故,我只能沿着像圣诞树一般参差不齐的动线,反复在空中不完整地绽放出我的枫叶馒头。重来、重来、再重来……等到恶寒、头痛、喉咙痛等诸多症状逐一出现时,才好不容易听见:「今天这样就够了」的许可,整个人像是要不支倒地似地跪在地毯上。



「汗流得真恶心。」



哥哥俯视着我,就像踩扁了一只虫子的小孩一样。



「……我去洗澡。」



我一边艰难地呼吸一边站了起来,打开窗户朝着晒衣竿伸出手。和室温相去不远的空气当中,混杂着这附近几户人家的生活气息,若有似无地扑上了我的脸。白天晾的大浴巾还有点湿。



「那个,哥哥……」



「干嘛。」



「今天啊……」



原本话就要说出口了,但我却突然犹豫到底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于是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这样吞吞吐吐呢?小梓说她是受那个叫作番上的男人所托才过来的,我不晓得这件事情到底应不应该向哥哥报告。



昨天,我对跑完马拉松回家的哥哥提起了番上先生来过的事,他也只回答:「不准再理他。」就打发了我。要是让哥哥知道我连续两天和外面的人接触的话,他一定会轻视我、会厌恶我、会痛恨我。



我一扯浴巾,就立刻感到整根晒衣竿都在摇晃。关上窗户后,对面人家朝水沟里排水的声音也随之变小。要是被哥哥发现小梓留下来的香烟和香水的味道的话……突然害怕起来的我不由得动手挥动浴巾,试图让气味粒子飞远一点。哥哥面带诧异的表情回头看我,我告诉他:「上面有虫子。」藉此蒙混过去。似乎对此失去兴趣的哥哥像平常一样坐倒在地毯上,为了他无法动弹的右脚,开始仔细地进行伸展操。



「要去跑吗?马拉松。」



我试探性的询问,当然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要去。」



这一年当中,哥哥几乎没有一天不出门跑步。这当然是针对我现在再也不能出门跑步而做的事情,所以连同伸展操在内,哥哥每天晚上的马拉松时间,对我来说,就是快速进行自我反省的时候。哥哥对不起哥哥对不起哥哥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当我正在内心忏悔时,哥哥对我大吼:「快点滚去浴室!」于是我连忙从柜子里拿出内衣裤,走出起居室。虽然心里知道现在去洗澡的话,感冒百分之百会恶化,但我当然不会说出来。和平常一样,我没锁上浴室的门,就直接在脱衣间里脱掉运动服(明明只有哥哥在家却锁门,这样绝对比较奇怪),开始沐浴。腋下感到的微微痛楚,让我想起自己刚刚一直死命地夹着温度计。我先冲洗因为流汗而黏答答的头发和身体,接着浸入残留在浴缸里、还来不及加热的温水中。此畤,我听见玄关附近传来「喀嚓」的关门声。



我从浴室出来时,症状愈发恶化;就算从远处,也能马上发现我因为寒冷而全身发抖。运动服底下多穿了三件衣服,但仍然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就在我准备打开空调的时候……我在最后一秒钟停了下来。是的,这是惩罚。我从衣橱里拉出了充满灰尘的棉袄,然后一边咳嗽一边走近置物柜,拉开抽屉,寻找药物。但不知为何,唯独感冒药消失无踪;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吃下治疗头痛的药锭。



因为我不能先钻进被窝里,身体又不断控诉痛苦,所以我只能硬撑着等待哥哥回来。身上的寒气一点也没有消失的征兆,脑袋像是要从内侧开始融化一样炙热,喉咙又痛又卡痰,鼻涕流个不停。再这样下去可能就要不行了。这个可能性虽然在我脑海中闪过数次,但是我仍然意识朦胧地想着要是在这里死掉,会给哥哥带来麻烦的。屋顶夹层又响起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今天哥哥的马拉松时间真是异常的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