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5 昨日与明日的反复(refrain)(1 / 2)



在电话里,拓斗先生依然态度粗鲁。



“莳田旬先生出专辑的那家公司,我应该能联系上他们,但果然还是拓斗先生去谈更合适吧?”



“凭什么这么说。想用音源的不是你吗,你自己去。”



嗯——坚称自己不在乎是吗,这人真顽固。



通电话时看不到对方的脸,所以无论他多不痛快都没什么可怕的,于是我痛快地问出心里的疑问。



“和莳田先生说话,会让您觉得尴尬吗?”



拓斗先生沉默了一会儿。



“……没那回事。……是我不想。没什么可说的,也没有开口的资格,就这样。”



“闹翻的时候吵得那么厉害?”



我继续追问。自己很少有这么刁难人的时候。



连做到临时混音的曲子都被弃之不顾,出道的事也告吹,他们不可能吵得不厉害。但拓斗先生实在乖僻,让我忍不住想为难他。



“才没吵呢。我说不干了就离开录音棚,后来再也没说过话。”



“那样的话,不是更应该有什么话该和他说?”



“没有。”



“可是你们双方不都没和对方说自己的不满吗?”



“我没什么不满。”



这人怎么这么别扭。



“那你听了首曲子也想用在伴唱音轨里,所以肯定明白。编曲不赖,那个人擅自加进去的东西也很有灵性。”



“我当然知道啊。”



两名奇才动了真本事互相碰撞,曲子没被毁掉已经是奇迹了。



“如果他把曲子改烂了还好,那只不过是我选错了人。但他的能力是货真价实的。”



“拓斗先生是……自己找的制作人来着?”



“有人来谈出专辑的事之后,我听了几千张日本人的专辑。其中大多数都是垃圾,只有那一个人让我愿意把自己的歌交给他。”



这不是什么奇迹般的相遇,而是不断在沟里的污泥中淘到腻味,直到最后才发现的一束光。



“实际上和他一起做音乐,就知道我没看走眼,但做出来的已经不是我的歌,而是那个人的歌了。我很清楚没有其他办法,要么放弃出专辑,要么就只能放弃自己的风格。”



或许正因为他笨拙到令人绝望,创造出的声音才会那样动听,却又带有裂痕。



但,我还想再用常识性的理由多试探他一下。



“已经过了这么久,说不定现在见面后彼此都没那么在意了。”



“放屁,我这个问题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被时间给解决。”



他这口气可真够可以的。



我心里明白,自己开始对洼井拓斗这个人物有了好感。



他对制作人也是这副态度吗?如果是,就能理解为什么制作人哪怕不经他同意也要耗费心力编曲,让曲子成型。因为他简直是头美丽的猛兽,无法正常交流,却又难以弃之不顾。



“就是说——”



靠话语真的能准确传达吗?我怀着不安,用舌头润湿嘴唇。



“总之想再一次把那首歌完成,其他事无所谓,是吗?”



“一开始我就这么说的。”



你可没说,反而东一句西一句的,我光是修修补补努力理解重点就费尽了力气。



“可是,不是因为无能为力才放弃的吗,为什么事到如今又想完成?”



“那个时候我无能为力。但现在不是有你吗。”



电话被挂断了。



我深深陷进椅子的靠背里,环视自己的房间。明明周围很熟悉,可过了一会儿现实感才回到身边。现在——才晚上八点吗,总觉得和他谈了一整晚。



拓斗先生的话在头盖骨下面翻转,飘荡,静静地哭泣。



因为有我。



这算什么意思?你了解我多少?不是只听过我传到网上的曲子吗?



只听过曲子。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从存曲子的文件夹里选出一首开始播放。是被我改成非公开的那一首。拓斗先生、我、还有未曾谋面的莳田旬的声音在意识表面互相融合又绽开。



眼下,这就是我的整个世界,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



电话响了。



“这还是第一次给您打电话。我是白石。”



一阵清爽的女声传来。白石?我思考片刻后立刻想起来了,是伽耶的经纪人,和我有过几次邮件交流。原来是女性啊?之前我完全没注意全名。



“给您打电话,是想说关于莳田旬先生和那家唱片公司的事。”



“太、太感谢了!”



“对了村濑先生,请问您这周末有时间吗?”



“诶?”







星期六上午十点,我与白石小姐约好在上野站的检票口前见面。



她身穿明亮的茶色双排扣大衣配灰色西裤,年龄大概三十七八,浑身充满气质与活力。明明一头短发还戴着眼镜,却完全不让人觉得严厉,真是不可思议。



对方立刻注意到我。



“村濑先生,今天谢谢您特地过来。”



“哪、哪里,我才要道谢。抱歉了,还让白石小姐一起过来,我自己去应该没问题……”



她不仅在麻烦的私事上帮忙,还来陪我一起去,实在是过意不去。但白石小姐摇摇头说:



“不,那件事只是顺便。关于伽耶,有几件事情必须告知村濑先生才行,刚好过去的路程挺久,正合适在路上说。”



“诶……啊,是……是这样……”



一路上要接连坐新干线、慢行列车和巴士,单程大约两个半小时。要谈事情的时间绰绰有余。



“我的工作就是帮助和支持伽耶,哪怕要和她父母作对,所以会最大限度尊重伽耶的想法,但同时也要考虑与事务所的合同,接下来的要求还请村濑先生务必遵守。”



在没有其他乘客的绿色车厢[注],我和白石小姐并排坐在最前排位置,听她耐心讲解。



[译注:绿色车厢是日本国有铁道和JR各公司旅客列车内比普通车厢更舒适、设备更豪华的一等车厢。]



“呃,难道说禁止乐队活动吗?”



“音乐活动本身没有问题,出演音乐会也OK。但,肖像权已经与事务所签订排他性协议,不能擅自销售照片和视频,必须先向事务所提出申请。这次我已经和运营公司谈过圣诞节演出的相关事宜。关于伽耶参加乐队活动,村濑先生也需要了解不少注意事项,这份资料还请过目。”



她准备得真周到。面对足有六页A4纸的条款风暴,我目不暇接地迅速读完。艺人在这方面也太麻烦了。



“另外就当我唠叨,您乐队的其他成员也算是在娱乐圈活动,会遇到同类问题。要想妥善管理各种权利,还是签订合同交给事务所比较好。”



“啊,好的,我会考虑……”



“还有作为伽耶的经纪人,有件事我必须了解。可以认为您和她是男女朋友关系吗?”



“没有的事!完全没有!”



“我不会责备您,也不会要您和伽耶分手或者参加记者招待会,单纯是想有所把握,考虑今后对伽耶的活动会有怎样的影响。伽耶说现在已经相当于被您表白,意思是她在撑面子?”



“没错!应该是!我和她之间真的什么也没有!”



就这样,在新干线的车里我一直被她刨根问底,逃都没地方逃。到郡山站下车时,我脚下已经有点踉跄了。



接着我们上慢行列车坐了三站,再换巴士进入山区,最后在河边的车站下车,两边是坡度平缓的梯田。



田边散落着被割下的稻草,偶尔有红胁蓝尾鸲落下来啄食稻谷壳。晴朗开阔的天空湛蓝而又冰冷坚硬,沿山脊延展的薄云一动不动,丝毫没有飘走的迹象。映在眼中的一切——就连自己吐出的白色哈气,都仿佛过了很长的时间才在风中渐渐淡化。



沿河边走着,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孤零零的两层房屋。白石小姐对照手机上的地图和那栋房子看了看后点头。



在铺了砾石的停车场上,一名男性正在拿软管给老式面包车洒水清洗,注意到我们后抬起头,随即面露困惑,大概是看到我和白石小姐这一奇妙的组合吃了一惊。



“您好,我是白石,前几天给您打过电话。”



听到白石小姐低头问候,男性露出笑容。



“哦哦,远道而来辛苦了。我是莳田。”



以前我在网上看过莳田旬的照片,他的面容在脑海中与面前的男性重叠。刻在眼角和嘴角的皱纹述说着岁月的无情。



莳田先生带我们走进玄关,朝通往二楼的楼梯大声喊道:



“妈妈,妈妈!……好像不在啊。”



等我们拖下鞋进屋,他转过来过意不去地说:



“不好意思,她好像出门了,家里没什么可招待的。”



我们被带到客厅。桌椅、隔开厨房的珠帘还有带很多抽屉的柜子都很老旧,让人心情平静。看到唯独崭新的电视和电话,反而莫名觉得坐立不安。



看到莳田先生端过茶来,白石小姐递出准备好的纸袋,里面是盒装的点心。对啊,小礼物。这种事我就想不到,有经验的社会人士能一起过来或许是帮了大忙。



“这次擅自用了音源……真的非常抱歉。”



我说着,朝坐在桌子对面的莳田先生深深滴头。他为难地笑了。



“哪里哪里,没事的。我这边也没遇到什么麻烦。”



然后,他朝远处看去,眼角的皱纹透出岁月的味道。



“那首曲子呀,是公司说要我发过去。可我不太懂,就问过熟人传到了网上。结果好像谁都能听到了吧?哎呀,真抱歉。虽说已经删掉,但还是打扰了大家。不过会被搞音乐的年轻人用到,我很高兴啊。洼井……拓斗先生也还记得是吗,虽然不知道现在他怎么样,但还活跃在音乐业界,真是太好了。”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才好。大概是注意到对话即将中断,白石小姐接起话来问:



“旬先生一直待在这里吗?”



莳田先生寂寞地垂下视线。



“嗯。身体垮掉之后工作也休息了,之后一直在这里。”



“这样啊。”



“但乐器和电脑都带到了这边。音乐这东西吧,只要有心情在哪儿都能做,到头来和休息之前比也没什么变化。”



随后,莳田先生站起身来,指向走廊。



“难得您们过来,请看看房间里的样子吧。很少会有搞音乐的客人来到家里,我想炫耀一下嘛。”



跟着莳田先生,我和白石小姐走上陡峭狭窄的楼梯,来到二楼。



来到走廊尽头,他打开左手边的门。



六叠大小的和式房间里,放着几把吉他和贝斯、三层的键盘琴架、音箱和堆满乐谱的书架,没有多少空余空间。浓厚的金属和电气味道沉积在地板上。



我踏进房间,心头便涌起一阵深切的怀念。明明这房间是第一次来,却让我感到似曾相识。



天蓝色的Telecaster;日落色的Stratocaster;涂层剥落后显得破旧的Epiphone Casino。走近琴架上的键盘,发现上面没有一点灰尘,看来如今也在细心打扫。乐谱严格按字母顺序排列,这点也和我的习惯一样。AC/DC、空中铁匠(Aerosmith)、爱丽丝囚徒(Alice in Chains)……



“果然呐,还是舍不得扔掉。”



莳田先生在门口低喃道。白石小姐等在走廊,完全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一时间,我独自待在这个寂静无声却又充满音乐的房间,呼吸里面的空气。



不久后,莳田先生静静走进屋子,来到键盘琴架旁,从脚下的抽屉型收纳盒里取出什么东西,起身递给我。



是U盘,一共四枚。



“基本上都在这里面了。有那首曲子,还有之前的曲子和后来没做完的曲子。”



我眨了眨眼睛,盯着莳田先生看去。



“请拿去用吧。”



“……可以吗,这不是很珍贵——”



“可以的。”



他打断我的话,和蔼地笑了。



“音乐这东西,如果不让人听到,就和不存在没什么两样。”



在回去的慢行列车里,白石小姐一句话也没有和我说。真的很感谢她的体贴。



坐上新干线,她立刻从包里拿出超薄笔记本电脑,放在我的膝盖上。



“还有耳机。您可能想立刻确认内容吧。”



这个人做事实在太周到了啊。是不是要想做艺人的经纪人,就必须达到这个水平啊……



我感激地接过来,逐一确认收下的U盘。里面不只存了之前那首曲子混音前的数据,还塞满了成百上千份文件。有单纯胡乱写下构思的文本、歌词的片段、随意弹出的吉他连复段录音,有旋律音轨和试唱都完成的作品、大概是交响乐的四个声部的编曲草案,还有几乎完成的曲子。



真是个小小的宇宙。



我用两手轻轻按住耳机,身体陷进靠背里闭上眼睛,意识沉浸在莳田旬的世界。



直到列车停下,被白石小姐轻轻摇晃肩膀,我一直在群星间漫游。







离圣诞季只剩两周的周末,我再次与拓斗先生见面。



“为什么要到录音棚来,还让我带着吉他?”



刚一碰面,他就抱怨个不停。



“第一次见面时拓斗先生不也把我叫到了录音棚……”



我开口反驳,结果被他瞪了一眼。



不过明明我没怎么解释情况,他却真的带着吉他过来了,看来本性还是坦率的嘛。哇,这吉他不是Taylor的912ce吗。真想摸两下,能让我弹弹就更好了,哪怕只有一次——不对不对,我让他特地过来可不是为了这个。拓斗先生肯定很忙,记得他经常来往于日本和英国,说不定快回英国去了呢。



“呃,其他音轨都做好了,只剩下录我和拓斗先生的歌,还有吉他。”



“啥?你突然说什么呢?”



“之前不是说过,那首歌重新录音就可以了对吧。”



“干什么不得有个先后顺序吗!你见到莳田先生了?”



“是的。我得到了使用的许可,还拿到了混音前的音源,只要搞定副歌,之后我——”



“他都说什么了?”



你不是说自己没什么可说也没什么可问的吗?我真想直接说出口让他难看,但还是克制住自己。今天花大价钱租了专业录音棚,得赶紧办正事才行。



“那件事之后再说,总之来录音吧。上次拓斗先生叫我去的时候不也突然让我合奏吗?这回算是扯平了。”



见拓斗先生还想开口,我操作控制台和笔记本电脑开始播放音源。调音室里回响起厚重的旋律音轨、叠在上面的弦乐以及莳田旬清澈的歌声组成的三重唱。



见拓斗先生把话咽下,我也停下曲子。



“那,从吉他开始录吧。”



虽然暗自胆战心惊,表面上我还是努力保持语气强硬。



拓斗先生一脸窝火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拿着吉他站起身。看到他走进录音室,我总算松了口气。



开始录音后,他立刻露出音乐家的眼神,演奏的质量也远超过原有的音源,甚至有余力仔细地给我唱的副歌提意见。



“莳田先生和你的声音不能分出主次,得融到一块儿去。高音部分放松,低音的时候爆发出来,你的话能做到吧?”



“我试试看……啊,那个,唯独高潮部分我一起说唱怎么样,说不定更顺耳。”



而实际上一试,他对我的说唱也毫不留情地指出很多问题。



“真听不下去。这可是当打击乐唱的,别在乎单词。特别是介词还有冠词,全都咂个舌就行。注意抑扬顿挫。”



由于没有预算再雇录音师,录音也是我们两人完成,给一个人录音时要由另一个人操作调音台。拓斗先生也懂怎么用,真的帮了大忙,但他的要求越来越细,越来越严,我都搞不清楚这次录音到底是谁在主导了。



不过,当得到的声音分毫不差地与构思中的轮廓重合,那一瞬间的心情简直棒极了。



我们一刻不休地唱个不听,花了大概三个小时才终于让拓斗先生满意。



尽管时值严冬,屋子里的空调却已经被关上。我上半身只穿着一件T恤,回到调音室喝光了第三瓶水。



“拼录音也在这儿做?”



“哦,是、是的……请稍等一下……”



我调整呼吸,面向电脑,在录下的好几份人声里选出各处最好的部分,拼成一份。话虽如此,拓斗先生那部分怎么听都是第一遍最好,完美地让粗犷与纤细并存。他大概是重视灵感的那一类人。而我就不行了,唱得好的部分与不太行的部分交替出现,要反复截取、拼接,才能保证整体的安定。莳田旬的副歌录音也留下了好几份,于是同样重新拼接,参考着拓斗先生的意见做出最满意的一轨,我终于能好好休息一下。因为一直听同一首曲子,感官被磨耗得分不清好坏了。我特地走出大楼,沐浴晚风,望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任由发动机声和远处的列车声从身旁飘过。



等到身体和头脑都充分冷却,我回到录音棚。



“混音也是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