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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距离冥王星有多远?(1 / 2)



刚好在我父亲出生那一年,装载着行星探测器的火箭从佛罗里达的美国空军基地飞向宇宙。半个月后,又发射了第二枚探测器。



探测器被命名为“旅行者”。



两名旅行者分别负责近距离拍摄木星与土星、天王星与海王星这几个地球的大块头兄弟,并将记录传回NASA,完成全部探测任务后,便脱离太阳系的重力束缚,前往外太空,开始没有尽头的旅程。



两人身上还肩负着最后一项任务。



那便是向地球外的文明传递信息。



探测器上携带着唱片,上面记录了地球上各种各样的的“声音”。雨、风、波浪等自然界的声音。种种动物的叫声。地球上众多语言的问候。



此外,还有音乐。



被交予选曲任务的人想必烦恼不已。要在仅仅九十分钟的收录时间里囊括全世界的音乐,根本不现实。



负责选曲的人从尽可能广阔的地域和时代收集种种音乐,带有多种多样的民族和文化背景。日本的雅乐也被采纳。或许该说是理所当然,其中最多的便是西洋音乐。巴赫,莫扎特,贝多芬,斯特拉文斯基。此外还有与黑人音乐融合后出现的新时代音乐,布鲁斯,爵士,以及——



摇滚。



我们所爱的音乐,恐怕永远也不会通过唱片传递给异星的友人。宇宙太过广阔,仅仅两枚随惯性漂泊的探测器偶然被某个地球外的文明回收,那个概率估算起来,哪怕在小数点后写下超过全宇宙粒子数量的零,再写1都还嫌早。



尽管如此,唱片还是被加在探测器上。



要把物资送上宇宙,需要花费惊人的成本。考虑给火箭减轻载重负担时,本该1克都不放过。那张圆盘对探测行星来说毫无意义,却成功通过严苛的预算审核,成为探测器宝贵重量的一部分。



就算无限接近于零,也不等于零——参与探测计划的人们如此表示。



此外,还有人更加直白又辛辣地说,多加数万美元的燃料费是为了浪漫,以及宣扬国威。



不过,我觉得理由并不是那么积极。



为了保持和地球的通信,两名旅行者一点点耗尽贫瘠的电力,一路逐个抛弃自身机能,向宇宙深处不停前进。每当想到他们的身影,我感受到的不是希望或者期待,而是冰冷彻骨般的殷切。



向着没有尽头的黑暗真空,人类止不住地呼唤:



我们在这里,是各位的朋友……



哪怕绝对温度3度的寂静将那些声音吸收得一干二净。



因为独自一人实在太过寂寞了。



带着对星星的空虚愿望,带着鸟兽和虫子的声音,也带着查克·贝里(Chuck Berry)和格伦·古尔德(Glenn Gould),两名旅行者已经到达两百亿公里外的远方,如今仍在不断远离我们的地球。



*



“来集训吧!”



五月最后一次开会时,朱音提起了这件事。和以往一样,录音棚排练结束后,我们来到新宿站旁边的麦当劳。



“光小凛一个人去留宿不公平,我也想参加睡衣聚会!”



“……之前不是搞过吗,就是伽耶入学考试前一天。”



“那是线上的!不在同一个被窝里打滚就没意义。”



闻此凛子歪过头说:



“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吧。单纯是穿睡衣待在同一个屋子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能那么起劲。”



“穿那么起劲的睡衣还好意思说……”



“啊,凛子学姐那件猫猫睡衣,很可爱对吧!”



伽耶也兴奋地说道。



“不是普通的猫,是西表山猫。爸爸带来的冲绳特产。”



“你父亲竟然会买那种东西!?”



“爸爸基本上对我很溺爱,穿着是让他高兴。”



下次再见到那个人,我都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了……虽然也没什么机会见面。



“我平时睡觉都是随便穿件T恤或者汗衫,那天是会被大家看到所以选了可爱的衣服。小诗也是吧?穿的那件睡袍真不得了,好像只在电影里看到过。”



“不,我平时就是穿那个睡……”



诶——全员一起诧异地朝诗月看去,一时间没人说话。



“啊,呃,那种衣服穿着是最轻松的!”



诗月红着脸争辩道。



“我要腿光溜溜的才能睡着,所以只能穿连衣裙那类,喜欢的淡粉色只能买到有点透明的,才不是真琴同学看着才想表现一下,完全没有那个用意——”



我只能缩起脖子,公共场合能不能注意一下发言啊。



这时凛子冷淡地指出问题。



“等等,那天晚上诗月好像还戴着胸罩。难道说平时也是?不是在意村濑君的视线才特地穿的?”



“胸罩我平时睡觉也戴着……”



“诶为啥?”朱音不解。



“你说为啥,那个,要是不戴,淌到侧面多不舒服啊……?”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淌”来表达身体状态,只能让自己的眼神也淌到侧面。



“哦……?是这样啊。”朱音歪过脑袋。



“这感觉我是不太懂。”凛子也耸耸肩。



两人一同朝伽耶看去。发现自己被盯住,她肩膀猛地一跳。



“伽耶。接下来你要认真思考怎么应对。”



“呃,是,是指什么呢?”



“你有两种选择。一种是以富裕者的身份对诗月表示共鸣和理解,加深节奏组的感情,但也会加深乐队内的隔阂。另一种是加入我们贫瘠者的阵营,背叛诗月,巩固乐队内最强的势力。”



“呃,那个……我睡觉的时候也不戴。”



听了这话,诗月一脸哭相,伽耶慌忙补充一句:



“啊,可,可是,睡觉翻身时跑到旁边那个感觉我也有体会。”



“伽耶同学!我信对你了!”诗月紧紧抱住伽耶。



“二对二。关键票交给村濑君了。”



“我才不投呢。也不是少数服从多数的事吧。”而且根本无所谓……



“小真琴怎么看都是和我们一伙的。”



“村濑君是可变式的。至今女装只不过没特意挤,要是愿意,想要多大就能挤出多大。”



“要这么说我们不也一样?”



“我们还是有羞耻心的。”



“也对哈。”“我就没有吗!”



“有吗?”



“当然了,肯定有啊!估计比你们谁都强!”



“整个乐队当中最羞耻,简称乐队之耻。”



“什么话啊!”



这时诗月心神不定地插嘴:



“对了,为什么之前都没挤呢?那个,也不是说劝你一定要挤,不过偶尔和我凑成一对不也挺好吗?”



我可不觉得。



“确实,从Musa男的视频开始就没摆弄过胸部。为什么呢?”



“什么摆弄胸部,别在外面说这话……”



“问问姐姐吧。”朱音说着拿出手机。她连我家姐姐的LINE都加上了?我还来不及吃惊,回复就来了。



朱音咯咯笑了起来,把手机拿给大家看。



“靠胸部女装是二流手法。”



几个人一起赞同不已。



“不愧是姐姐大人,很懂真琴同学的美。”



“让人想读出声来。来年新年开笔就写这句。”



“字里行间透着活下去的希望呀。”



“学长的魅力在于锁骨和腿。Musa男视频里弹吉他时跷二郎腿的角度,还有小腿上阴影的线条,都太理想了。”



“提起Musa男,感觉伽耶能说上一晚上。”



“是的!两晚上都能说!上次去华园老师家叨扰的时候也是。”



“那集训至少也要三天两宿!”



“不是,等一下。好像回到原来的话题了。集训?”



终于等到插嘴的机会,我开口说道。



“感觉会很有意思对吧?”



不是,(你们)确实觉得有意思。



“什么时候?现在相当忙。六月有演出,另外还必须复习准备考试。等暑假吗?”



“立刻!明天就开始!”



“就说了不行。什么三天两宿。干嘛这么急,有什么事想做吗?”



听我发问,朱音稍稍错开眼神,害羞地笑了。



“……其实有件事情,想让小真琴整天陪着,手把手教我。”



闻此,诗月撑在桌子上探过身子。



“我也是!我也有东西想让真琴同学一对一仔仔细细教我!”



“真巧,我也有。想让村濑君单独教我。”凛子道。



“啊,我也有!希望学长单独授课。”伽耶也不服输地大声说。



四个人隔着桌子慢慢逼近,我一阵发怵。干嘛啊,四个人同时这么认真?



“我们想学的东西是一样的吧?”



“我也觉得。”



“呃,那个,第一个字是Z吧?”“嗯。”“一样。”



“第二个字是仄音。”“这个也一样。”“果然。”



“被人看到很羞耻吧?”“对。”“看来是一样呀。”



“那喊一二大家一起说吧。一、二——”



喂你们等下等下等下!店里还这么多其他客人呢,打算说什么!



“作曲!”四个人齐声唱和。



“作曲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吧!?”



我忍不住激动地吐槽。



“不羞耻吗?太好了。那小真琴作曲的时候可以让我一直看着吧?”



“诶?……哦哦,不是,唔。”



“村濑君想像的是哪种羞耻的事?”



“不我什么都没想,抱歉,作曲的时候被人看到很羞耻……”



“对。果然。所以我觉得住在一起屏退旁人仔仔细细观察村濑君的作曲情景是符合真理的。”



真不知道是哪个宇宙的真理。



“我说啊,看我作曲也没什么可参考——话说大家是都想学作曲?”



凛子之前就写过一首,而且也说过大学打算选作曲专业,但没想到其他三个人对作曲也有兴趣。



“祖父说过,如果玩音乐,一定要掌握作曲技巧。”诗月道。“且不论能不能写出好曲子,重要的是加深理解。”



“一支好乐队,大家都会写歌呀。”朱音说道。



“那个,我不是正式成员,而且已经说好由学长当制作人单独发展,就想自己也写写歌。”



她们四个人都充满了上进心啊。我心里想着,同时又感觉有冰块似的东西从胃内侧滑落。



怎么回事。大家都表现出对作曲的积极性,不是非常好吗。明明没有一丁点不高兴的理由。



“哎,嗯,感觉大家写歌是个好主意。”



把怪异的感觉随口水一起咽下,我继续说:



“但我一直是按自己的风格来做,感觉几乎没什么能教的。反而是凛子还正经学过。”



“就要真琴同学才好!真琴同学不给我看就不行!”



“古典是另一回事,摇滚不都是自成一家的吗?”



“帮伽耶备考的时候,我发现一件事。”凛子突然说起这个。伽耶眨眨眼睛,来回看看我和凛子的脸。



“教别人的时候,潜意识里的东西会转化成语言,思路也能理清,对自己有帮助。对现在的村濑君——说不定能提供什么转机。”



闻此,朱音挠着脸蛋加了一句:



“而且那个,看到我们写的歌很烂,小真琴说不定还能找回自信。”



我两手捂住脸,指头缝里漏出的声音小得可怜:



“……啊啊啊啊……抱歉。我……遇到困难这事表现得那么明显?”



“村濑君的感情基本上完全露馅,都被我们看光了。”



我羞耻得抬不起头。



“感情上表现丰富,又骗不了人,我觉得很棒!”诗月在一旁帮腔,但没起到安慰作用。“而且没法出轨,是个理想的老公。”不是这话就莫名其妙了。



可是,这样啊。完全露馅吗。



“毕竟是以我个人名义接的工作,和乐队没关系,本来觉得不能给大家添麻烦。但最近乐队的歌也完全没写……”



委托的曲子还没写好,要是乐队这边却写了新歌还发到网上,就太对不起邦本制作人了——这种心情的确存在。



但仔细想想,都是骗自己,只不过假装过意不去,逃避作曲而已。



情况单纯是现在写不出东西来。



最难受的,是我很清楚原因。



成功办了两场演出,也和响子小姐聊过,如今心里的疙瘩已经完全解开。



我——第一次接到专业人士的作曲委托,于是得意忘形,不断给自己提高难度,到头来实力却跟不上,如今走投无路。



之前还跟邦本先生夸下海口,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事了。



“所以……感觉我没什么教人作曲的资格……啊,不过集训的话,嗯,等暑假的话没问题,现在还没那个余力。”



等到六月份结束,一切都会有结果,无论是好是坏。



“……这样吗。那我想去海边!祖父在伊豆有别墅。”



诗月故意快活地说道,其他三个人也一同露出难过的表情。



“我是不是多嘴了呀。”



回家的电车上,等到只剩下两个人,朱音小声嘟囔道。车厢里都是下班回家的西装乘客,我们被挤到车门附近,朱音的脸在我胸口处,只能从车窗上映出的影子窥见她的表情。



“听我提起作曲的事,不高兴了?”



“这也表现出来了……?”



“还挺明显的。”



我开始讨厌自己了。



“不是说不高兴吧,总觉得心情沉重。”



就是不高兴,只不过卑鄙地换了个说法。不会对音乐说谎明明是我唯一的长处,最近这样已经让人绝望。



“怎么回事呢。嗯……是得实话实说,但……”



“啊哈哈。不想看看我们写的蹩脚曲子?先不说小凛,其他人都是新手呀。”



“那种事——”



我没能说下去。



那种事——的确没错。听了朱音的话,我想象乐队成员拿来不像样的曲子时的情景,便能明白。



“……哦哦,嗯。要是曲子写得不好,我大概没法骗人,看我表情就能知道完全不行。这种事,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朱音歪过脑袋。大概是歪过了脑袋。由于脑袋紧紧贴着我胸口,只能感觉到头发的触感在衬衫上蹭了一下。



“能实话实说我们才更高兴,恭维也没什么意义。况且小真琴你平时不是对我们的演奏要求特别多嘛。”



“不是,对演奏提意见是另一回事。”



我朝车窗外看去。夕阳下,隔开铁路的墙壁上边缘映出黄铜色,在车的这一边,墙面上现出浓郁的影子。夏天近了。



“排练的时候我的确啰嗦地说这说那,但基本上大家实力都非常厉害吧。我是知道最低也能拿出90分的水平,所以才会要你们拿出100分的实力或者努力达到120,但作曲——”



“嗯。可能是0吧,搞不好还是负分。”



这种时候,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当然没法说谎。保持令人压抑的沉默就更糟糕。虽然我也觉得自己心眼小。



“我也害怕呀。不敢把自己的曲子给你看。真亏小凛有勇气拿出来,而且写得还相当不错,虽然到头来她又自己放弃,没有采用……可是呢,这种事情要动手做才行吧。花费全部精力写出来,提心吊胆地让大家听,然后扔进垃圾桶里,再动手写下一首。你不也是从这条路走过来的吗,我们也必须这样,否则就再也没法前进。”



不肯失去,就无法前进。



卡在肚子里的异样感觉融化了。



可是,不对劲。那感觉并没有彻底流走消失。在正中央,更加坚硬又异样的感觉还停留在那里。



等到在车站下车与朱音告别,朝自己家走去的路上,我才意识到那股感觉的真面目。脚尖踩着自己打在路上的长长人影,穿过人行横道,走到遮住斜阳的街道树脚下,我忽然意识到。



她们拿出来的曲子写得不好——我想象过。



可是,如果写得好呢?



我故意没去想。



明明身上汗津津的,可T恤下面的皮肤冷得一阵发抖。



等到大家都能写出不错的曲子,PNO就不再需要我了。所以我才害怕教她们作曲。裹在异样感觉中的另一份异样的感觉,直视起来真的很差劲,脏兮兮的。



被自己的软弱与丑陋打垮,我垂着头朝家里走去。



回到家检查邮箱,发现个人邮箱里收到了一封邮件,对方是个不认识的账号。



标题是“我是柿崎。现在辞职了”



我点开邮件。



久疏问候,我是柿崎。今年在五月最后一天从Naked Egg辞职。公司邮箱账号已经不能再用,于是这次用了私人账号。很抱歉这么晚才来打招呼……



应酬用的殷勤文字没什么热量,但在最后,隔着三行空白,柿崎先生如此写道:



“我任职期间最骄傲的事,就是曾为了把PNO送上舞台尽过微薄之力。说来惭愧,下一份工作还完全没有眉目,但今后我想继续做音乐方面的工作,让年轻人听到更多好音乐。期待还能有机会和村濑先生您们一起工作。”



这段文字我反复读了三遍,然后关上邮箱。



前段时间在酒会上见面时,听他的意思好像是想辞职也辞不掉,但其实那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吧。



他也曾为了失去而战斗吗?



我关掉笔记本电脑。变黑的液晶屏幕上,映出我没有色彩的脸。



那你又打算怎么做?如此发问后,黑白的自己也说出同样的问题。



不肯失去,就无法前进——



想必,我也必须在什么地方用刀刃在手掌刻下印记,握紧沾血后黏滑的武器,面对一场无论输赢都没有意义的战斗。



但现在,我甚至不知道战场在什么地方。



*



刚到六月,邦本制作人打来电话。



“怎么样,要不要来看看我这儿的孩子上课?说不定能有什么灵感,而且大家也说想见您一面。”



他没有问我进度,实在是太感谢了。估计不问也知道。



“我是很有兴趣,但曲子都没写好却跑去见面,有点于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