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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为什么不来救我(1 / 2)



刊载于《小说新潮》二〇一八年一月号







这是发生在任职于美甲沙龙的智世身上的故事。



大约一年前,智世结了婚,搬进丈夫和典的老家,与婆婆静子住在一起。



与婆婆同住有很多理由,一来老家有现成的空房间可以住,二来距离老家最近的车站是饭田桥站,要前往智世工作的新宿相当方便,三来公公已经过世,婆婆静子的脚又行动不便,让她过独居生活实在太可怜了。



朋友听到智世突然得和婆婆同住,都对智世寄予同情,但是静子在变得不良于行之前一直从事和服装扮师的工作,因此并不反对智世在婚后继续工作;对儿子及媳妇的个人隐私也相当尊重,所以智世本人对于与婆婆同住并没有太大的不安或不满。



实际一起生活之后,婆媳之间也几乎没有发生过任何口角摩擦。智世甚至觉得静子比自己的亲生母亲还要和自己合得来,假日经常向静子请教厨艺,而且两人会互相把自己喜欢的书借给对方看。



唯一的困扰,是智世在嫁进夫家后,晚上开始会作奇怪的噩梦。



在那梦境里,智世一开始会感觉自己正仰躺睡在被铺里。自胸部以下盖着一条没有花纹的纯白棉被,那棉被虽然很薄,却是异常沉重,智世感觉身体受到了轻微的压迫。



接着智世闻到一股焦臭味。坐起上半身的瞬间,一股热风迎面扑来。智世吓得忘了呼吸,喉咙感觉到一阵刺痛。眼前是一大片火海,智世的脑海里浮现了「火灾」两字。



迟疑了半晌之后,智世才想到要逃命,赶紧爬出被铺。快逃、快逃……智世朝着另一侧没有火焰的方向胡乱奔逃,却找不到出口。不知道为什么,纸拉门文风不动,怎么拉也拉不开。两扇门扉的密合处贴着一张符纸,彷佛将门封印住了。智世吃了一惊,转头环顾四周,发现墙壁及天花板上也贴了好几张符纸。智世心中一慌,眼前变得白茫茫一片,连哪个方向是火海也搞不清楚了。眼球突然感到剧痛,彷佛遭细针贯穿一般,眼泪流个不停。咳了一声之后,就再也无法停止咳嗽,愈是想要呼吸,愈是感到呼吸困难。



智世不禁停下了脚步。转头一看,连自己来自哪个方向也不知道。智世又惊又怕,奋力举起双手乱挥,但手指只是不断拨弄着空气,什么也触摸不到。怎么办?这里是哪里?为什么会发生火灾?就在智世思考着这些问题的瞬间,内心蓦然惊觉自己并不是第一次思考这些问题。



──啊,我在作梦。



虽然想通了这一点,但心情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比较轻松,反而更加陷入慌乱。因为智世很清楚没有任何办法能够让自己从这个梦境中醒来。



这样下去会被烧死,得快点醒来才行……智世焦急地眨动双眼,用力拍打自己的脸颊。但不管怎么做,不管对自己说几次「我在作梦」,都无法结束这场噩梦。



半晌之后,智世开始失去自信。自己真的是在作梦吗?明知道这是梦境,却无法醒来,这不是很奇怪吗?如果是在作梦,怎么会这么疼痛、这么难受?到底什么是梦?为什么自己能断定自己在作梦?有没有可能自己过去认定的现实,其实才是梦境……?



每次作这个梦,智世最后一定会活生生被大火烧死。



明明只是一场梦,而且自己也知道只是一场梦,皮肤烧焦的痛楚及窒息感却是如此真实而强烈。



自己或许再也无法醒来了。或许真的会死在这里。如果真的死了,或许就不用再忍受这种痛苦的滋味。智世在混乱的意识中拼命呼救,即使已经无法呼吸也无法说话,内心还是不断呐喊着。救我……救我……谁快来救我离开这个地方……



但是没有任何人前来拯救智世。智世再也走不动了,却还是拼命想要逃走。整个人趴倒在地,却还是伸出右臂想要往前爬行。就在这一瞬间,突然有一大团灼热的物体压在智世的背上。智世发出了无声无息的惨叫,眼前变得一片漆黑。好痛、好烫、好可怕……满脑子只剩下这些感受,意识逐渐远离,接着智世终于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睁开双眼,看着熟悉的寝室天花板,智世依然有好一会无法移动身体。身上全是汗水,呼吸粗重且微微颤抖。智世拼命举起沉重又僵硬的双臂,确认自己的手指完好如初,才终于体认到自己已经清醒了。



使尽力气让不听使唤的身体离开床面,按着疲软无力又不停颤动的膝盖,才能缓缓站起来。接着踉踉跄跄地走下楼梯,进入厨房,一口气喝干一杯冰凉的麦茶,终于有了活过来的感觉。下一秒,全身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像这样的情况,每个月大约会发生两次。



明明是作梦,醒来之后却依然记得清清楚楚,而且确信自己并不是第一次作这样的梦。而且如果仔细回想,会发现自己每次都是在相同的时机察觉自己正在作梦,每次都会拼命呼救,在浓烟中胡乱奔走,最后动弹不得,遭重物压在背上而惨死。



为了避免在梦境中落得相同的下场,智世也曾试着在察觉自己正在作梦后,将行动从胡乱走动改成静静待在原地等待救助。但是不管怎么改变做法,最后的结果都一样。



刚开始作这个梦的时候,智世没有把这个梦境的内容告诉任何人。一来描述起来实在太可怕,二来害怕说明的过程会让记忆更加深刻。



但是到头来就算从来不提,记忆也不曾消褪。总是不时浮上心头,带来忧郁的心情。而且过了不久,又会作相同的梦。



智世再也无法把这件事闷在心里,最后决定压抑住声音的颤抖,对和典说出这个烦恼。或许和典会笑自己为了梦境的内容而大惊小怪,那也没关系。或许那反而能让自己的心情舒服一些。



没想到和典隈了之后,竟然脸色大变。



「最后……是不是有一根燃烧的柱子倒在你的背上,把你压死了?」



「你为什么知道……」



智世吓得说不出话来,因为自己只说了发生火灾被烧死而已,完全没提到背上感受到灼热及冲击的部分。智世原本并不晓得压在背上的东西是燃烧的柱子,但仔细一想,那确实是柱子没错。和典拉着一脸惊愕的智世,走到静子面前说道:



「智世也作了那个梦。」



静子一听,霎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怎么可能……」



静子低声呢喃,以两手捂着脸,几乎哭倒在地上。



「啊啊……智世……怎么会……」



「和典……」



智世完全摸不着头绪,拉了拉和典的袖子,以眼神向他询问。和典以沙哑的嗓音说了一声「没事」,更是让智世一头雾水。静子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智世只好主动问道:「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以手掩面的静子听到智世的询问,肩膀忽然剧烈颤动。但她依然缩着身子默然不语,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啊啊,怎么会有这种事……本来还以为那已经结束了……」



静子独自呢喃。



「到底是什么事?」智世继续追问。



和典这时才说道:



「妈妈也曾作过这个梦。」



智世惊讶得整个人几乎跳起来,转头望向静子。静子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泪水,紧紧握住了智世的双手。



「智世,那个人影走到哪里了?」



「人影?」



智世皱起了眉头,不明白静子在问什么。静子却似乎已得到了答案,点了点头。



「看来还没到那个阶段。」



「什么阶段……?」



「你听我说,或许目前你会认为这个梦的结局每次都一样,但是再过一阵子之后,你会在浓烟之中看见一道人影。」



静子如此解释,依然紧握着智世的手。



「那道人影刚开始的时候相当模糊,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但随著作梦的次数增加,人影的轮廓也会愈来愈鲜明。那个时候你会发现周围白茫茫一片,连你原本睡觉的床也看不见了。」



智世凝视着静子,不知该如何回应。



静子面对着智世,眼神却在半空中游移,并没有落在智世的脸上。



「我在作这个梦的时候,刚开始我以为那个人是来救我的。只要那个人一来,我就安全了,那个人一定会把我救出去,我就不用再作这种梦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抱着这样的想法,拼命地向那个人呼救……救命、救命、快点来救我……」



但是在重复了数次相同的梦境之后,那道人影的模样逐渐清晰。那竟然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而且嘴里不停说着话。



「那个年轻女人的说话速度非常快,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知道她好像在呐喊……『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赶快逃命!』我总觉得她彷佛对我这么喊,所以我也对着她大喊『我什么也看不见,没办法逃走』……」



但是又过一阵子之后,人影的说话声也变得逐渐清晰,静子才发现她喊的不是那样的话。



──为……么……来……我……



那声音明显夹带着怒气。那道人影是以非常快的速度破口大骂。



──为……么……来救我……



当能够听到这种程度的时候,静子明显感受到那道人影所流露出的强烈恨意。



那个女人并不是为了救我而来到这里。



静子终于惊觉这一点,同时也感受到强烈的不安。



如果那道人影来到自己的面前,她会对自己做什么?



原本静子衷心期盼那个人赶快来到自己的身边,如今心中却充满了恐惧。或许那个女人是被自己大喊「快来救我」的声音吸引来的。静子抱着这样的想法,改口大喊「别过来」,但是那道人影还是不断逼近。



那段时期静子到处找神社及灵修人士帮忙驱邪,但是都不见成效。有时好一阵子没有再作梦,以为已经没事了,内心盼望着这件事情终于落幕了,然而最后期望总是落空。



由于除了自己以外的家人都没作过这样的梦,静子不禁怀疑原因在自己身上。但是静子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到会让自己作这种噩梦的可能理由。更何况在搬进这个家之前,自己也不曾作过这样的梦。这么说来,难道是房子有问题,只是唯有自己才感应得到?但是静子从小并没有特别强的灵异感受能力,也从来没有见过鬼魂,因此这个推论也让静子半信半疑。然而除此之外,静子已想不到任何可能的状况。



为了找出原因,静子努力调查了关于自己所住的房子及土地的一切历史资料。但不管是现在所住的房子,还是之前拆掉的房子,都没有曾经发生过火灾的历史纪录。难道是战争时期有人在这里因空袭而死亡?若是这样的话,类似的情况应该出现在很多地方,而非只在这一小块土地上。



到头来,静子什么也没查到,身体却是一天比一天衰弱。不仅患了失眠症,食欲愈来愈差,精神状况也变得起伏不定。



或许只要离开这栋房子,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但静子提出搬家的要求,却遭丈夫的双亲拒绝。双亲反对儿子和媳妇搬出去外面住,当然也不同意将房子卖掉。公公责骂静子只不过是作了几次噩梦就大惊小怪,婆婆则语带讥讽地说一定是静子坚持要继续工作。



然而在这段束手无策的期间,梦境依然持续进展,人影已来到前方数步外的距离,声音也只差一点就能听得清楚了。



然而静子此时已不想听清楚那人影说的话,也不想看清楚那人影的模样。什么也不想知道,一心只祈求不要再发生更恐怖的事情。她闭上双眼,捂住耳朵,用力甩着头,细波浪的长发沾黏在脸颊上。



但是有一天,静子终于还是听懂了那人影所说的话。



──为什么不来救我。



为什么不来救我……如此出乎意料之外的一句话,让静子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她为什么会这样说?长久以来一直在求救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



然而静子在梦中的意识,就到此结束了。



后来梦境里又发生了什么事,静子说什么也想不起来。而且从那天起,静子发了超过四十度的高烧,整整两个星期生命垂危。这段期间里,静子一次都没有醒来。血液检查的结果,代表体内处于发炎状态的数值高得吓人,医师也交代家属「要作好心理准备」。



以结果来看,静子当然是捡回了一条命。虽然长时间发高烧的结果带来了左脚麻痹的后遗症,但至少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作过那种梦了。



然而同样的悲剧如果再度上演,这次可不见得能活下来。更重要的一点,是静子不希望智世和自己一样承受那些痛苦──静子泪流满面地说道。在她的建议下,智世夫妻决定卖掉房子。



此时智世所作的梦,正处于隐约可以看见人影的阶段。







我获得智世亲口向我叙述这件亲身经历的机会,是因为我在二〇一七年八月,于《小说新潮》上发表了〈妄语〉一文。



负责整理〈妄语〉的是新潮社校阅部的一位姓绵贯的部员。有一天,他在熟稔的小酒馆里,与一位姓本间的不动产公司职员闲话家常。



绵贯向本间提到了〈妄语〉这篇作品的内容,并且说了一句,「果然买了房子之后,就算隔壁邻居是怪人,也很难说搬就搬呢。」本间顺着这个话题,告诉绵贯,「其实我现在负责的房子,也发生了灵异现象。」



简单来说,智世一家人为了将房子脱手卖掉,找上了本间所任职的不动产公司。



智世夫妻表示希望尽快将房子卖掉,新的住处却没有着落,而且夫妻并没有调职,因此虽然要将这栋房子卖掉,但想要在附近寻找类似的房子……本间听到这么古怪的要求,忍不住问了理由。智世认为不能给买下这栋房子的人添麻烦,因此详细说明了来龙去脉。



在说明之前,原本智世有点担心本间会认为自己脑袋有问题,但本间刚好是个拥有阴阳眼的人物,因此表现出了感同身受的态度。而且本间在实际前往智世的家里查看时,虽然没有看见鬼魂,不过确实感觉气氛异常阴森。



然而这算不算是「心理瑕疵」房屋,对买家是否负有告知义务,却是值得商榷的问题。如果将心理瑕疵房屋以较狭隘的方式定义为「曾发生自杀、意外死亡或老人孤寂而终的房屋」,那么这栋房子当然不算是心理瑕疵房屋。但若问这栋房屋的情况一般而言是否会造成买家在心理上的排斥感,答案肯定是「会」。当然如果降价出售,可能会找到即使知道内情还是愿意购买的人。但是到底该不该购买,买家还是有事先知悉且加以判断的权利。



烦恼了一阵子之后,本间下了还是应该告知的结论。但如此一来,卖价势必得压得很低。智世一家人原本对这一点已有所觉悟,但听到实际的估价金额时,还是吓了一跳。



「这么少?」



和典惊讶得瞪大了眼睛,静子也低声呢喃:



「只有原本的四分之一呢。」



「四分之一?」



本间忍不住问道。



「没有啦,那是从前的事了。」



静子急忙挥着手说道:



「泡沫经济还没有崩盘的时期,曾经有地产开发商说希望在这一带兴建投资用的高级公寓,想要买下这栋房子。不过那是在我嫁进这个家之前发生的事,详情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当时对方出价超过两亿圆。」



静子说到这里,又自顾自地呢喃了一句,「不过毕竟那是泡沫经济时期,现在当然没那个行情了。」本间也点点头,应了一句「那个时期的状况比较特殊」。



静子似乎还是有些难以释怀,接着又一边叹气一边说道:



「如果当时卖掉就好了……但是那时候夫家才刚花几百万圆整修了水管设备,还更换了壁纸及地板。他们舍不得这段期间投入的金钱及时间,所以拒绝了地产商。他们认为今后还会有很多人要来买这栋房子,价格也会持续看涨,等到再涨个几百万圆才脱手卖出,就能把整修费用也赚回来。」



但是不久之后,泡沫经济就崩盘了,房子再也没有脱手卖掉的机会。



「原来如此。」本间以低沉的口气应了一声。



在那段时期,这样的例子可说是层出不穷。本间自己是在泡沫经济崩盘之后才进入不动产公司工作,因此并没有实际遇上,但在不动产业界待久了,类似的悲剧可说是听到耳朵都长茧了。



而且在这一类案例中,最常听见的一句话是「太可惜了」。投资了那么多钱,真是太可惜了。只差一步就能赚进大把钞票,真是太可惜了。



正因为没有办法实现,所以感到惋惜的心情会无限膨胀。每次听到这句话,本间总是会感到内脏微微收缩。只要牵扯上这句话,任何人都会将理性抛到九霄云外。



以静子的公公、婆婆为例,如果当初地产商说的不是「我想要拆掉你们的房子来盖高级公寓」,而是「我想要买你们的房子,而且会将房屋因整修而提升的价值补贴给你们」的话,或许他们最后会决定卖掉房子,即使最后拿到的金额是一样的。



而且正因为静子还抱着「太可惜了」这个想法,所以才会对当时的金额念念不忘。



本间虽然对他们寄予同情,但为了以高价卖出房屋而刻意隐瞒房屋情况,实在违背职业道德。有没有办法靠请人驱邪来解决这个问题?即使最后他们决定不卖房子也没关系……



就在本间这样盘算时,刚好听绵贯聊起〈妄语〉这篇作品,于是本间也忍不住把这栋房子的事说了出来。



后来绵贯把这件事告诉了《小说新潮》编辑部的编辑小林,小林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向榊提起这件事,榊把身体凑了过来,一副兴致勃勃的态度。



「喂,这可真是上等货。我们去见见这位智世小姐吧。」



「为什么要去见她……?」



「听了这种真实体验还能坐得住,就不是个称职的灵异作家。」



「我本来就不当自己是个灵异作家……」



「你说这种话就太无情了,别忘了我还曾经把题材让给你写。」



被他这么一说,我登时无可辩驳。



「我想那位智世小姐应该也想要一些客观建议,何况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也可以介绍一些能帮他解决问题的人。总而言之,我们先想办法透过那位姓绵贯的部员,和那位本间先生取得联络,然后再请他居中介绍吧。」



榊这么怂恿我。我原本有些迟疑,但后来决定姑且一试,透过那些人辗转联络智世一家人。没想到结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智世很爽快地答应与我们见面,接受我们的采访。



后来我们从智世口中问出来的故事,就是这第四篇一开头的内容。



智世是位身材娇小的女性,刚满二十六岁,身上的穿着带有独特的异国民族风格,却又显得自然而率性。包含浏海在内的头发都编成了一条条细辫子,这些细辫子又被束在一起,在头顶上绑成了一个漂亮的包包头。这样的发型同时强调了头部的娇小及颈部的细长。或许因为她本人是美甲师的关系,她的指甲上涂着由水蓝色及白色组成的凝胶指甲油,看起来像是美丽的白雪。我称赞她的指甲涂得可爱,她露出了充满魅力的腼腆笑容。



「请用,希望合你们的胃口。」智世在桌上摆了一些西式糕点。



「这家店虽然不是什么名店,但是吃起来相当顺口,还加了一点让人惊艳的食材,具有提味及增加口感的效果。」



静子跟着说道:



「所以我们家只要有人生日,都会吃这一家的蛋糕。」



她说到这里,忽然以手掌轻掩嘴角,「哎哟,不好意思,我太多话了。」那模样相当可爱,我不禁心想,这两位女性实在有几分相似。当然智世与静子并没有血缘关系,所以长相并不一样,而且智世是长发,静子却是短发,乍看之下的形象也截然不同,但是散发出的氛围却非常接近。或许是和典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性格与母亲相似的女性也不一定。



和典本人看起来也是个相当好相处的人。他身穿白色POLO衫,带有一种清洁感。「对不起,我很少看推理小说,因为常常看了结局还是一头雾水。」他一脸歉意地对我这么说。



我看他手上拿着我的出道作,似乎是为了今天要见面而特地买来读的。在智世描述她的奇怪遭遇的过程中,和典一直对着智世露出关怀的眼神。有时智世激动得说不出话,和典还会轻轻把手放在她的背上。



事实上,这栋房子给我的印象也与这一家人给我的印象相当接近。房屋仲介公司的本间形容这种房子有股难以言喻的阴森感,可是我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外墙所使用的深褐色木材虽然一看就知道相当老旧,但也看起来并不阴德,反而给人沉稳厚重的感觉。整理得干净整齐的庭院里,有一棵壮观的柿树,旁边并排着一小片一小片的区域,看起来像是玫瑰花园及家庭菜园。虽然整个庭院缺乏一致感,但是可以看得出来家人之间的互相尊重,可以说是一个虽然杂乱但相当热闹的庭院。



屋内的东西虽然不算少,不过相当整齐,随处可见可爱的兔子摆设、保鲜花束、迪士尼动画人物的玩偶和坐垫,以及水果静物画等等。整体而言动画人物的摆饰物似乎有点过多。我为了想找个闲聊的话题,刻意问道:



「你们常去迪士尼乐园吗?」



和典听我这么问,讪讪地说道:



「不是,那些都是从夹娃娃机夹来的。我们这边的车站附近有一间电动游戏场,每次看到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夹到的娃娃,我就会忍不住想要试试看。」



这似乎是和典感兴趣的话题,他突然变得相当饶舌,如连珠炮般说道:



「对付不同的夹娃娃机,就要使用不同的战术。最近有很多机台为了不让客人轻易夹到奖品,会把夹子的夹力设定得很弱,没办法把奖品完全夹起来,有时甚至夹子的左右两边力道不一样大。因此在夹的时候,必须多尝试几种夹法,例如以夹子勾住奖品的某个部位,或是用一些方法改变奖品的位置。大部分的情况,都是事后才后悔怎么会花那么多钱来夹这种东西,但有时也会一下子就轻易夹到,所以实在让人戒不掉。」



「……我非常能够体会。」



我垂头丧气地说道。我从前也曾经为了夹一个我很喜欢的动画人物商品,花了数千圆。当时店员或许是看我一直没夹到实在很可怜,偷偷帮了我一把,终于让我夹到了。如果没有店员的帮忙,想必我会一直到最后都夹不到,而且又无法放弃,到头来砸下更多钱却血本无归。



「没错、没错,有时明明一直夹不到,偏偏每次都有一点进展,这时就会心想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能够功亏一篑。」



和典听了我的亲身经历之后,将身体凑过来说道:



「有时好不容易放弃了,接着在看别人夹的时候,又想到了可能可以成功的办法,这时候又会忍不住下海继续夹。」



「没错……」



我愈听愈觉得胃部异常沉重。蓦然间,我回想起了读大学时期发生在朋友身上的一件往事。当时那朋友花了超过两千圆想要夹一包零食却没成功,但是那包零食在超市的贩卖价格不到五百圆。那朋友气得频频咂嘴,脸色相当难看。在那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他露出那样的表情。后来那朋友怒骂一声「当我是白痴吗」,离开了机台边,不久之后还是走回去继续尝试。到最后他总共花了大约两千五百圆,才终于夹到了那包零食。至于他在吃那包零食时脸上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我已经记不得了。



我感觉一阵苦涩的味道在口中扩散,赶紧啜了一口红茶。和典以俐落的动作站了起来,走到另外一间房间,捧来一大堆动画人物商品。大型布偶、马克杯、坐垫、笔记本套组、小置物包、浴巾……数量多得几乎可以开店了。



「有什么喜欢的,尽管带走吧。」



「咦?可是……」



我听他这么说,不禁左顾右盼,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和典苦笑着说:



「这么多东西,堆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如果你能带一些走,也算是帮了我们大忙。」



智世此时也说了一句:



「如果不嫌弃的话,请尽量拿走吧。」



于是我转头面对那些动画人物商品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本来想要拿起一个孩子应该会喜欢的大型布偶,但我的手伸到一半突然僵住了。老实说,一个放在这种发生灵异现象的房子里的布偶,要我送给孩子,我实在是有点心里发毛。我迟疑了数秒钟,最后决定拿了笔记本套组。不管是采访内容、创作灵感,甚至是小说正文,我大部分都是写在笔记本里,因此笔记本对我来说是多多益善。



我才刚对他们说完这句话,和典突然眉头一皱,以自嘲的口吻说道:



「明明没赚多少钱,还把钱浪费在这种地方。」



突然听见如此自我贬低的一句话,我着实吓了一跳,反射性地低头望向刚刚和他交换来的名片。但就算没看这一眼,我还是想得起来他的工作是什么。因为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还针对这件事闲聊了一会。他是一名自由摄影师。基于工作上的需要,榊和我都有不少接触摄影师的机会。



「如果是收入多的智世做这种事,那也就罢了。」



和典继续说着,场面不禁有些尴尬。我不知该怎么回应,只好低头不语。



本来以为智世听了这两句话,大概也正感到困扰,但她只是轻轻歪着头说:



「但我很喜欢迪士尼呢。」



「嗯,所以我只玩有迪士尼角色的机台。」和典露出些许自负的表情,原本凝重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谢谢。」智世旋即说道。



我不禁暗自赞叹智世化解尴尬气氛的能力。身旁的榊也发出了叹息声,我本来以为他也正感到佩服,但转头一看,只见他露出百思不解的表情地咕哝道: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



「『为什么不来救我』。」



他想也不想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智世的表情瞬间有如冻结了一般。



「那句话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方式。」



榊继续说着,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气氛的变化。



「有可能是像镜子一样即时映照出了智世小姐正在呼救的当下模样,也有可能是从前有个没有得到救助而惨死的女人,智世小姐被拖进了那个冤魂的梦里。要不然,就是智世小姐再怎么呼救也得不到救助的未来景象。换句话说,那句话有可能代表着现在、过去,或是未来。」



榊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听得心下骇然。如果那道人影是未来的智世,那或许代表智世会在噩梦里遭到杀害,自己变成了厉鬼。如此不吉利的话,怎么能在当事人面前说出口?



但智世只是轻轻点头,一点也不显得惊慌。



「其实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



「啊……」



静子此时忽然发出一声轻呼。她以手掌轻掩唇边呢喃说道:



「对了……」



「你想到什么线索了吗?」



「倒也称不上是线索,只是刚刚榊先生提到了过去、现在、未来……让我想到当初我确实怀疑过那是发生在未来的事情。」



榊凑了过去。



「噢?那是为什么?」



「我在梦中的房间里看到了一些符纸……里头有些似乎是我后来向附近的神社及灵媒求来的。」



静子忽然起身,快步走出客厅。不一会,带着四张老旧的符纸走了回来。她将符纸等间隔排列在桌上,轻轻缩回了手。



「不过符纸每一张看起来都大同小异,或许是我多心了。」



「如果不是多心……这代表梦境是取得了符纸之后的未来景象?」



「或许吧,其实我也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静子点了点头。



「这么说确实有道理。」



榊也点头说道:



「『未来』是最合理的解释。如果是现在,那句话应该会变成『快来救我』。而如果是过去,应该能找到一些相关的历史纪录。」



我跟着点点头,拿笔圈起写在笔记本上的「过去、现在、未来」中的「未来」。



但榊又耸了耸肩,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