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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2 / 2)




火灾后的教堂废墟看起来比夜间的昏黑还要黑暗的多。亘边会议白天托伦走过的路径,边留心着脚下,慢慢走进瓦砾之中。



夜风带着烧糊的味儿——他觉得。可白天完全感觉不到。亘右手按着勇者之剑,尽量让自己什么也不想。寻找光,因为那是唯一的目标。



岩场某处传来“哇”的一声,吓人一跳。可能是在夜间岩场歇息的猛禽,被噩梦魇住了。只要带来的乌达不害怕就好。嘿,说不定它比我还勇敢。



一片漆黑。哪里都看不见什么“炫目的光”。站在井边环顾四周好一会儿,闪亮的却只有头顶上的星星。他半放心半心虚的笑了。将举到齐眼高度的马灯放下来,照清脚下,向右转身。



这时,在马灯光线和黑夜的交界处,有个白东西一晃。



亘猛一转头。这一次则是在左边,白色的东西像掠过马灯的光线一样上下浮动。亘像被人拍了一下左膊,转过头来。



一只白色的手悬浮在空中。



与其说是恐惧,莫如说这过于离奇的景致,让亘一时间看得出神。手臂直接从黑暗中长出来。是上臂以下的部分,雪白柔软,修长。是女人手臂,右臂。



手臂左右晃晃,食指便指向亘,然后示意“来、来”。是跟着它走的意思。



手臂如同一条白皙细长的鱼游动在黑夜里,畅行至某处,突然指向地下,倏地被吸入地面。这是,手臂消失指出开始发出白光。光线映照到亘脸上,令人炫目。



亘泡了过去,“嗵”,脚下垮塌了一块,他差点儿摔倒。像是踩穿了地板。



——有地下室!



白天被瓦砾掩盖没有发现。亘蹲下查看,马上找到了刚才踏穿了的盖板的把手。光线从盖板下面透出来。他拉起盖板,光线一下猛烈起来,眼前白茫茫,但随即又“嘶”地减弱,如同光源远去一样。



有楼梯通向地下。台阶在超过四十级处结束。好长!说明至楼梯尽处,相当高,虽然不知下面是怎么回事。多想的话会感到可怕的,此刻只管走下去就好。



身体渗出汗,到几乎喘不过气时,皮靴的硬鞋头终于碰到与台阶触感不一样的东西。他用双手紧紧抓住梯子,探头往下看,在马灯的光线下,看得见湿漉漉的岩石。好像是到达了。



洞窟——没错,脚下梯级已尽,小径蜿蜒通往幽深之处。



那道白光似乎是在最深远的地方。可见光比在楼梯上方所见的弱得多。



亘拿好马灯,紧握勇者之剑,小心地迈开步子。周围墙壁的颜色和感觉,类似在现世见过的坟墓石头——叫做花岗岩吧?水不知从哪里渗出,点点滴滴,濡湿了洞壁和地下。摸一摸,很凉。再把指头放到鼻尖嗅嗅,没有药味。因为出门匆忙,把手套忘了,所以不能再大一触摸洞壁。有水之处可能有生物,这些生物有毒或有刺针都不奇怪。



稍往前走,岩石通道几乎成直角向右转。在拐角处,亘先贴近洞壁倾听,然后迅速拐弯,摆好架势。



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穿岩而过的通道继续延伸而已。虽然没有人,但亘伸一下舌头。他就要那么弄弄看。



这条路比刚才的更窄,天花更低。小路左歪右歪,时高时低。终于走到了道路尽头,正面是岩壁,与地面的结合处,有一个人可勉强通过的洞口。从中透出那道微弱的白光。



——感觉不好。



钻这么狭窄的地方实在不情愿。不过,不进去就不能向前走,再怎么着,也看不见有别的路。



没有办法。亘把马灯放在脚旁,全身贴在地上,窥视洞穴那一头。似乎路仍在延伸。光色微明,微风拂面。



好吧。亘下定决心,脑袋先伸入洞中,贴地爬行,洞壁很薄,一下子就穿过了。



里面不单纯是通道,头顶上是圆拱形巨岩,有加萨拉的旅馆第三层那么高,还很宽,几乎有亘的校园打。若以小型的独院住宅来比较,这洞里是以容纳十套这样的住宅。



——地底下竟然有大得像广场般的洞窟。



亘一边拭汗,一边以惊异的目光四处大量。广场对面一侧,并列着两个通道入口,通向更深处。右边的隧道较大,入口处堆叠着金属残骸似的东西,左边较小的隧道看不见任何东西从里头透出白光。



不知何处传来涓涓细流的声音。



对了,马灯。他急忙蹲下,正要伸手到洞穴另一头时,却眼看着那具马灯被人拎走了。一只漆黑、干枯如木乃伊的手伸过来,抓起马灯的把手,从视野里头消失了。就是眨眼间的事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是什么手?不,那真是一只手吗?



作为一个高地卫士,应当在此钻过洞口,返回那边去吧。那只怪手,也许是妖怪。也可能是窃贼,木乃伊贼。总而言之,必须夺回马灯。



不过,这里很亮。前面的通道也有白光照射着。即使没有马灯也可以走动,还是向前闯吧。就这么办,这是有进取心的决断。绝不是害怕遇上那只枯手的家伙。



亘手按勇者之剑,一步一步向前走,来到广场中央。走到这里,右边随道前堆叠的金属物的真面目便看清楚了,是矛枪——极原始的矛枪,只将金属弄成尖头,像铁杆子似的。还进一步看见广场右边深处的岩壁上,有从前曾安装过大型装置的痕迹。看得见往岩壁上打入了什么东西的印记,也许是燃烧松明的原因吧,许多煤烟屑反复粘在同一个地方,连岩石的色泽也改变了。仔细观察之后,按痕迹的轮廓向空无一物处连上虚线,可猜测大致摆放在那里的,是现世的教堂祭坛(以亘所知)似的东西。



说不定,这里就是卡克达斯·维拉和信徒们的礼拜堂。



——不过,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有矛枪呢?



八死灵



亘心里,两种感觉在碰撞、争斗;一种是调查右边的隧道;另一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进入左边的隧道。



就在此时,有东西从右边隧道出来了,是人影。衣衫褴褛的人,有人住在这里。这人用那铁杆子似的简陋长矛作为拐杖拄着,凭藉这拐杖一步、一步、再一步地走着,脑袋怪异地摇摇晃晃。他从右边的隧道出来,向右边洞壁——祭坛遗痕处走去。



当他走到可清楚无误地显现模样的地方时,亘的脚下像是生了根,动弹不得了。



那不是人。它曾经是人而已——那是一具骸骨。骸骨身上缠了褴褛的不跳,拄着矛走路。它每次迈出脚步,下颚铰合处便晃动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亘的大牙也开始“咯咯”响了。膝盖骨向左右分开,开始颤抖,好像要各自逃生似的。



镇静、要镇静!不用害怕。亘狠狠闭一下眼,告诫自己道。我在“尝试洞窟”战胜过四大神将的考验,获得了智慧和勇气。而且,还有火龙保护呢。不会败给区区骸骨的。



来到洞壁边的骸骨,拄着矛摇晃着,不一会儿便在“嘎嘎”声中分崩离析,当场变成了一堆骨头。



亘强抑厌恶的心情,逼自己迈步走向右边的隧道。入口处堆积如山的矛枪全都脏兮兮,长了锈。



右边隧道的深处有点晦暗,凭肉眼只能看见出入口周围。不过,当亘把剑做好随时应战的架势时,剑身像会举了洞窟广场的白光似的,开始发出沉静的光。虽然不如马灯的程度,也可作为充足的光源了。亘提剑闯入里面。



前进了四五米吧。隧道两旁呈现出列车卧铺车厢般的三层木架子床。列车满员——每一格床都躺着人。



是骸骨躺着。这是骸骨的卧铺车厢。



背后突然传来“啪嗒”的声音。亘像挨了一鞭似的猛回头,只见从身后的卧铺“哧溜”一下,滑下来一具腰缠破布的骸骨。它不像刚才的骸骨那样拄着矛,而是摇晃着摊开两手,往亘身上倒下来。



亘拼了命往后跳开,没有声音。他虽然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脱了骸骨的拥抱,但骸骨伸出的指头仍划过了亘的鼻尖。骸骨像游泳似的划动双手,发出小小的“咔嚓咔嚓”声,倒在地上。



难以置信的情景映入眼帘;满员的乘客们纷纷要从卧铺下地,一具骸骨攀住卧铺扶手,另一具骸骨搂住身边骸骨的脊骨。骨头挨碰的声音、包裹着它们的残衣破布接触和摩擦的声音,像许多蛾子挤在一起,羽翼相碰一样窸窣可闻。



他们阴暗空洞的眼窝里不该有的眼珠子,都聚焦在亘身上。它们要接近亘,他感到自己毛发倒竖。



双腿突然恢复了力量,亘拔腿就逃。从隧道入口进来并没有多远,可到出口的距离却长得无奈。带着礼拜堂遗痕的广场有微弱光线,逃往那边的隧道,如同通往希望的逃生出口一样,看起来更加清楚。亘拼命挪动双腿,却丝毫没有向前进,就像在梦境中奔跑一样。



骸骨们接二连三伸出求救似的手,有的要揪他衣服,有的要拉他的腰带,有的要扯他的头发。



他无意中发出一声哀鸣,现在明白骸骨们要干什么了。他们拥上来,往亘身上堆压,要用堆叠如山的骸骨把他压垮。不能倒下,一倒下就完了。



因为过于慌乱,下巴扬起,速度慢下来。一只骸骨手从后伸来,抓住了亘的肩头。他拨开它,身体却失去平衡,一边膝盖差点儿跪地,他双手在空中划动着,保持平衡,没有倒下。



此时,隧道出入口正上方的洞壁上,看得见连着一个格子窗。亘灵光一闪:是闸门。如果逃出去,再放下闸门,就可以把骸骨们关在这里面。操作闸门的装置肯定就在某个地方。



不顾一切地四下张望,只见隧道口旁的洞壁上,又一个卷了旧绳子的把手。绳子连接到上方的闸门。亘边跑边举起勇者之剑,鼓足力气向绳子劈下去。



有砍中了的感觉,绳子被一砍而断,就在“哐当”一声尘埃四起之时,闸门垂直下落了。亘顿时眼前一片漆黑:太早啦!这一来,把自己也一起封闭起来了!



又有骸骨手来扯亘的衣裾,很有力。亘双眼一闭,低头猛冲向落下来的闸门与隧道地板之间的空隙。



闸门擦着冲过出口的亘的脚后跟落地。落势之猛,使闸门又反弹半米高,夹住随后涌至的几具骸骨的头和手,轰然闭合。



仰面倒在地上的亘顾不得去看闸门的情况如何了,赶紧连滚带爬逃开去。然后才惊魂未定地扭转过头来、看看身后。



结实的格子门另一边,骸骨们成了骨山。它们撞到门上散了架。尚完整的骸骨们的头和手,蠢动着扒开骨山,要挤到前面来。



也有骸骨被闸门夹住了,只有头、手伸过这边来。亘胆战心惊地站起来,走近过去。



这些残肢骨头蠢动着,亘一走近,手指头就动起来要抓鞋子,头骨则“嘎嗒嘎嗒”咬合着,要来咬他的手指。厌恶和恐惧令亘倒退几步。



“你们是什么?”



即便亘问他们,骸骨也无从回答。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你们是信徒吗?是被卡克达斯·维拉关在这里吗?或者,是你们自己闭门不出?”



在他的注视下,手臂和颚骨的动作变得缓慢下来,不久就停止了,变成了掉在地上的单纯的骸骨。



亘不自觉抽动起来,他摸到脸上的泪水才察觉的这一点。心想可能是后怕吧,不过,其实并不仅仅是害怕,他感到悲伤。这些骸骨太可怜了。



他沮丧的转向另一条隧道。心的中央,变成了大雨时的沟渠。所有一切情感都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往那里灌。当中混杂了对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冒牌宗教卡克达斯·维拉的愤怒。不知不决间,他因为紧握勇者之剑的剑柄,以致手指关节处都发白了。



这条隧道平缓地向下延伸。



——会一直通向哪里呢?



隧道时而便左时而偏右,但大体是很直的,不断向下降。随着往下走,苍白的光线似乎渐次增强,可以看见濡湿的岩壁各处绘有类似文字或图画的东西。



看上去只能理解为被钉死的人、把头抵在地上,向祭坛拜跪的人群、举起斧子要砍断类似达鲁巴巴的动物的脖子的人。亘看不懂的、用血红的颜色胡乱涂抹的文字。



还有,伸出摊开的两手、挡在顶礼膜拜的人群前的漆黑的人影。此人体格超乎常人,头上明显长出角一样的东西。这异人的背后,是如太阳般明亮的发光体。简直就像异人要把发光体遮挡,不让跟前俯首膜拜的人群看见一样。



这长角的异人,就是卡克达斯·维拉吗?亘望着洞窟,顿觉毛骨悚然。



顺着隧道往下走的时候,亘注意到另一件事。地上有许多马灯、烛台、松明余烬之类的东西。虽然都很陈旧了,但并不是单纯被丢弃的,而是被弄坏、折断的,从马灯残害可明显看出曾被砸在岩壁上。



从前这里有相当多的人,似乎他们没有被允许继续持灯往前走,他们不得不在此丢弃光源,再往前走。



亘振作起来,继续顺隧道而下。路渐渐变窄,忽起忽浮,不久来到一个地方,则突然变成了陡峭的上坡路。亘头顶约半米高的地方,岩壁开了一个天窗似的洞、白光从这里漏出来。



亘纵身一跃,两手攀住洞边。手上一用力,身体上提,爬上洞口,钻出同口往前走。这时,他来到洞底很高、面积很大的地方。



亘目瞪口呆。就高度和宽阔而言,这里比刚才有礼拜堂痕迹的广场大一倍!亘置身于突出到这空间正中央、像屋檐一般凸起的地方。



眼前是一个储满净水的地底湖。多清澈的水啊!那雪白的光,从湖底透出来。



——真棒啊!



地底湖的形状,是圆乎乎的五角形;从上俯视,它本身就像一颗巨大的宝石,美得叫人陶醉。注视着它的话,感觉要被它吸进水底。



亘强迫自己转过头,环视四周岩壁,尝试寻找再可往下走的路径。他看见岩壁有许多凸起的地方,像他此刻站立的地方一样,巧妙的腾挪一番,看来可以走下地底湖的湖畔。



他留心着脚下,小心翼翼地采取行动,所以当他站在湖边时,已花了许多时间。不过,他紧张得有点透不过气。当他站在水边时,白光更加炫目,每当水波轻荡,就有沙拉沙拉的声音。地底连微风都不起,这水波从何而来呢?说不定地底湖的正中央有水涌出。



亘收剑入鞘,单膝跪下,将右手伸向水面。他把手浸在水里,从手背直没到手腕,水冷飕飕的,滑腻如丝绸,有一种触摸神圣之物的感觉。



白色光源一定是放置在湖底的某件东西,就这样跳水潜下去,可以找的到吧?不过,水这么寒冷,不做好准备运动,腿会抽筋吧



他望着清澈的水面出神的想着,忽然有所发现:不仅他在看对方,对方也在打量他。



——是什么东西在看我?



一颗大眼珠。不知何时,水面之下出现了一只篮球般大的眼珠子,不眨眼的注视着亘。就连漆黑的瞳仁和眼白上的微细血管也看得清清楚楚。



异样的对视持续了好几秒种。亘像中了邪一样好一会儿动弹不得。然后,他突然像恢复了神智般惊醒,要将手从水中缩回。



水底疾如闪电般的蹿出一个东西,扼住了亘的手腕。就是那只出现在教堂废墟、向亘招手的、洁白的右手。皮肤湿漉漉、滴下闪闪亮的水珠。就进看,毫无疑问是一只优美的女性手腕,但力量也颇惊人。亘不出声地胡乱挣扎着,想要摆脱那只手。在这期间,水下的那颗眼珠仍旧注视着他。



“放开我!”



亘大喊一声,用尽力气抽回手腕,但却被更大的力气扳了回去,肩关节几乎脱臼。就在他拼力较劲的时候,两腿动弹不得了。他狂乱的挣扎着,这时腿下却出现了那只木乃伊似的黑色的手。这只从脚下的水边伸出来的手,一把抓住了亘左脚的脚脖子。



就是拿走了马灯的手!仔细看,是左手。这是配对的手:白配黑、左配右。他们默契配合,想逮住亘,控制住他。



“喂,你要干什么?”



亘边喊边要踢它,结果反而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两只手更使劲来扯亘,似乎有机可乘了,要把他拖进水里!而那颗大眼珠一直静静注视着。



“救命呀!”



本能让亘不自觉的大喊起来。亘的惨叫在宽阔的洞窟顶部反射,形成回声。像是嘲笑他一样,“救命呀”、“救命呀”的声音微妙地变化着音调,在各处岩壁反弹回来。



亘挣扎着左手伸向勇者之剑,只差一点便能够得着——



黑色的手猛扯左脚。此时,抓住亘右手的白手则配合绝佳的松开了。亘仰天倒下,“扑通”一声,腰以下被拖进水中。



——糟了!



白手再次出现在空中。它在亘的脸上方,像邪恶的飞禽般滑翔而下,直扑过来。它想来揪衬衣的胸口,把亘拖入深水处。



同一瞬间,亘右手拔出了勇者之剑,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无目的地砍去。利剑这次也是自作主张般的划出一道弧线,自左至右劈向直抓过来的白手。如令人生厌的蜘蛛般的张开五指的手掌,从中间被“豁”地一削为二。



惨叫声轰然而起,令人战栗。耳鼓发麻,仿佛再也接受不了任何声音。



被劈开的手掌并不是流血、只是伤口处暴露着粉红色的肌肉,像是在说话一样蠕动着。这一次,亘毫不迟疑地向抓住自己脚脖子的黑手挥动利剑。



湖面开始骚动。看似湖底要涌起几重波浪,但蹿起的是一根几乎高达洞顶的水柱。



瀑布般崩落的水从头浇下,将亘淋了个透,但他感觉左脚可以自由活动了。他迅速站起,一下子退到水边,手中紧握勇者之剑。



从水柱中出现一个巨大的黑影。因它背向透出白光的湖心,身体正面完全背光,黑糊糊的成为一个剪影,简直就像身披法衣的僧人影子——除了硕大无朋这一点。



它的脑袋缓慢地左右移动,正面对着亘,然后睁开眼睛,就是刚才出现在水下的那颗眼珠。这颗几乎把脸也占满了的、唯一的眼珠子熠熠发光。



亘高声叫道:“你是什么人?这洞窟里的骸骨,全是你杀害的信徒吗?”



黑色怪物不做声,只是“骨碌骨碌”转动眼珠。那一对左右手飞到空中,回归怪物身边。亘觉得这对手会收在怪物身上吧。



但并非如此。那对手晃悠悠悬停空中,随即握成拳头。紧握的双拳青筋毕现。



——要干什么?



左右两手一齐张开拳头,仿佛魔术师无中生有地变出硬币或鲜花一样,从刚才空空如也的两手里面,一齐射出针状的小东西。白手飞出白色的,黑手飞出黑色的。



针状物向着亘飞来。他拔腿就逃的一瞬间,看清那无数针状物竟是一只小手,是白手和黑手的袖珍版。这些小手如同凶恶的小鱼,成群袭来。



亘举手挡住头和脸,在水边奔跑。小手怪物们调整方向追来,它们在空中飞行时,听得见羽虫振翅般的嗡嗡声。



他伏下脸,挥动勇者之剑,努力避过小手群。不冲过这里,可要被手群扯成碎片了。虽然只是些十五厘米大小的手,但其指尖锐利,或抓皮肤,或戳眼睛、或钻入衣服里面。



不能停下来。亘奔跑着。



一声咆哮传来,是叉腿站在水边的独眼怪物的声音。不知它的嘴长在哪里,是怎么发出声的呢?明显是笑声。它在欣赏这一幕。它觉得亘在手群穷追之下拼命奔逃很有趣。



它一边大声吠叫,一边活动起来。它挽起黑色法衣的袖子,露出自己的手臂。卷起一宿楼出来的左右两臂,既像是木建筑腐烂的底部,又像是死蛇的胴体。没有手指。臂端是鱼鳍形。它将这手臂举起又摔下,用力拍打水面。



“啪”的一声,水沫横飞,落在亘身上,简直就像一桶水从头浇下来。眼睛看不见,脚下打滑,然后就是——



“呜喳!”



响起粗野的吼声。紧接着的一瞬间,一根尖锐的东西穿过洞窟的空洞,呼啸着扎入穿法衣的怪物左臂。怪物再次发出咆哮,这回是痛苦的叫喊。



“亘,你没事吗?”



亘一边挡开袭来的手群,一边抬起头。在岩壁台阶处,站着手持大斧的基·基玛,其上是扛着投枪的托伦,最高一级处是卡茨,她跪立着。



“我就来!你要挺住!”



基·基玛嘴里喊着,从岩壁突出部蜿蜒腾跃而下,敏捷的动作与其庞大的躯体颇不相应。黑色怪物将扎在左臂的长矛拔出,向基·基玛反投回击。卡茨的长鞭呼啸而出,抽中飞向基·基玛的长矛,把长矛击落水中。托伦随即掷出第二支长矛。这支长矛擦着怪物的大眼珠飞过,落在地上。



“哎呀呀,我要把这怪物弄成肉丸子了!”



基·基玛冲到亘身边,护住亘,舞动手中大斧,如同链球运动员般以自己为中心旋转起来,成群飞来的白手和黑手纷纷被打落在地上。



“怎、怎、怎么知道是在这里?”安心和欢喜让亘头晕起来。



“早看透你想干什么啦!”卡茨正颜厉色地说道,向前一个筋斗,轻轻避开怪物鱼鳍手的袭击,纵身落在湖边。她头也不回便知道那只白手正从一旁扑向她的颈脖,扬鞭“啪”地击退了白手。



“这家伙是什么东西?是卡克达斯·维拉礼拜的怪物吗?”



托伦嘴里说着,他肩托着第三支投枪,移动着瞄准那颗大眼珠。



“或者,这就是卡克达斯·维拉本人的化身?”



“管他是什么!把它搞定就是!”卡茨不屑地说道。她这回用鞭子卷住那只黑左手,拧过身子,猛一返身狠狠抽在岩壁上。黑手发出沉闷的“啪嗒”一声,被砸的面目全非,破布似的掉在地上。



湖边岩石堆满无数小手尸骸,是被亘的剑和基·基玛的斧子砍杀的,几乎没有立足之处。卡茨和托伦小心摆好架势,与叉腿站在水边的黑色怪物对峙。



怪物的眼珠骨碌骨碌左右转起来,仿佛将加萨拉镇几个高地卫士做了一番比较。它眼白的部分充满血丝。



它发出“咕噜咕噜”类似清嗓的声音,独眼闭合了一下,然后“啪”地睁开。



湖水开始翻动起来。覆盖黑色怪物全身的法衣片片剥落,掉进水里。四人被眼前情景所震撼,面露惊讶神色。



法衣下呈现出来的是人鱼杂交似的、令人恶心的生物。铠甲般的硬鳞片覆盖了它的身体。左右腹间长出鱼鳍似的东西,这东西缓缓移动,尖端指向亘他们。



怪物抬起没被托伦扎伤的手,自己扯下盖住头部的法衣残骸。独眼依旧,但头上露出了两只角。亘想起在洞窟通道见过的壁画。



独眼下的脸皮向左右裂开,呈现出丑陋的嘴巴。这个嘴巴像吹笛子一样收缩起来,随即腮部一鼓,吐出一个火球。



“危险!”



托伦和卡茨跃开闪避。火弹射中洞壁,碎石四溅。简直是导弹啊!亘慌忙要去扶起卡茨,自己却摔倒了。下一颗火弹射向基·基玛。他在危急关头闪避了,但喊了一声“好热!”



“这样可不得了!”



托伦重新摆好架势,用投枪瞄准独眼。这时火弹又飞过来了。



“这是什么家伙啊!难以置信!”



众人为躲避不断射来的火弹,以及炸飞的岩石碎片而狼狈不堪,而那怪物还不时挥动腹部的鱼鳍横扫过来。基·基玛用大斧去抵挡,尖端被一下子折断了。简直就像断头台腾空飞起来。



众人虽然一下子转入守势,却仍苦斗不止,争取改变形式,用利矛和长鞭去攻击怪物的身体。失去父子的基·基玛举起岩石掷向怪物。这时,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情况。



大家都认为怪物的弱点在于那只独眼。托伦、卡茨和基·基玛都把怪物的大眼珠视为攻击目标。然而,从正面实施攻击,容易被他躲过。所以亘打算对怪物发动佯攻,好几次跑进湖中,尝试从旁向他投石,或者挥剑砍它。只要这怪物有那么一瞬间分了神,机会就来了。



然而,怪物从不看亘的方向。虽然腹部的鱼鳍扫过来,或者抡臂乱打,但怪物的脑袋并不转动。独眼总是对着湖畔岩场的方向。也就是说,它背向湖心透出的那道白光。



亘回想起在通道上看见的东西——许多马灯、烛台被摔坏丢弃。赶来这里的三人也没有带灯,也许和自己一样,在途中被黑手或白手拿走了吧。



莫非这怪物——怕光?



乍一看,它像在守护湖底白光的光源。为了不让外来的东西靠近水边而阻挡。不过,其实并非如此吧?正好相反吧?是这怪物不能直视那道白光吧?



——好吧!



亘来个水边助跑,跃入湖水中。稍微划一下水,能看见水底岩石挖得很深。他探头到水面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潜入水中。



透着白光的湖水中能见度很好,但湖底深凹、何时到底无从知晓。亘用力蹬水游动,绕到怪物身后时浮上水面。



怪物正在向高地卫士喷吐火球。亘再次下定决心,潜入水中。



一定是这里,怪物的背后。他吐出少许水泡,划动双臂,潜向深处。在学校,他拼命游也快不了,但潜水是他的拿手好戏。



光。光。照亮了水下的岩石。亘像被催促着似的,拔出勇者之剑。此时剑发出耀眼的光芒,亘什么也没有做,它就自然动了起来。“它让我潜下去!”亘猛蹬起水来。



难受起来了,仿佛呼尽了气。再忍耐一下,只需再一下



这是,看见了水底的岩石。只有那里是平坦的。一颗棒球大小的白珠位于正中央,放射出明亮的光线。



亘伸出空着的左手,抬起那颗白珠。他右手的勇者之剑发出更加耀眼的光芒,仿佛表示喜悦之情。



他一口气浮出水面。肺部几乎要爆炸,全身缺氧。一跃出水面,气喘如牛。剑柄和明珠紧紧握在手中。



白珠一出水面,照亮洞窟的光线更加明亮。独眼怪物浑身颤抖,发出哀嚎。亘在怪物的身后,他迅速调整呼吸,再次潜入水中,绕到怪物面前。



必须恰到好处。亘屏息忍耐,要等自己游到怪物正面为止。然后,在抵达怪物正面的瞬间,他双手托起白色的明珠跃出水面。



宝珠的光芒从正面射向怪物的独眼。怪物圆睁大眼,痛苦的哀嚎撼动洞窟顶部。它抬起一双怪手,想要阻挡光线射入眼中。



“快投!”



随着亘的叫喊,托伦掷出投枪。投枪掠过空中,正中怪物的独眼。



呜哇哇哇哇哇哇哇——



怪物惨叫着,双手想要拔出投枪。然而那是徒劳的。它的身体已失去力气,像一个穿孔的风船,眼看着变小。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随着它身体缩小,叫声也低沉下来。不仅如此,它原先不知出自何种野兽咽喉的怪嚎,也逐渐接近于人的声调了。



不一会儿,怪物缩小至人的大小,慢慢沉入湖中。



九脱身



——胜利啦!



绷紧的弦一断,亘几乎瘫软下来。他慢慢沉入水中。



“哎呀,亘,要挺住啊!”



基·基玛扑进水里,哗啦哗啦游进来,托起亘的脖子,把他拉上岸。只见亘仍紧抱着那颗发亮的珠子。宝珠发出沉静的光,微暖。



“它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卡茨仍神色严峻地望着水面,说道。



“而且他还有那么多手——会有一种千手妖怪么??”



“我读过从前的档案,”托伦说道,“有一篇文章说,卡克达斯·维拉把狙击在自己身边的信众称为‘善良的劳动能手’。”



“‘劳动能手’吗?”卡茨嗤之以鼻,“就是说,不需要脑袋,即便变成了死灵,也得遵从怪物首领的命令,变成一只能活动的手——太可悲了!”



这时,湖对面又升起了水柱。众人一惊,摆开戒备的姿势。



“还会跑出什么东西吗?”



不,已经没有怪物了,是岩壁开始崩塌,大块岩壁剥落,掉进湖里。



轰轰轰轰——地鸣开始了。



“不好啦!这里要崩塌了!”



托伦大声叫喊。就像是回应这句话一样,部分洞顶发出响声,崩裂开来。大如达鲁巴巴脑袋的岩石纷纷掉落。盘旋下降的岩石突出部曾被利用来走下湖边,此时也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弄了一样,接二连三地掉下。卡茨迅速行动,用鞭稍去够一块剩下的岩石,但当她的长鞭刚卷牢突出的部分,岩石根基处却“嘎啦嘎啦”地崩裂起来。卡茨好不容易才抽回了鞭子。



“混账!”她恨恨地骂道,但基·基玛的高声叫喊盖住了她的声音。



“大家到这边来!”基·基玛双臂高举,撑住一块要倒下的餐桌桌面般平坦的岩石,使劲站住,“大家躲到这里!”



众人跑向基·基玛处,这是,地下的轰鸣声更响了,大块的岩石开始接二连三地落入湖里。



“看洞顶!”



随着卡茨的喊声,亘仰头一看,张口结舌;地底湖的正上方,出现一个破衣裳似的大洞,露出了星空。



“是出口!”



亘说着跑到基·基玛身旁,与他一起举臂撑起岩石。



“是啊,很不错!”卡茨差点被小石块击中,匆匆赶到亘旁边,恼怒地说,“可是,我们怎么才能到那里去?”



“这洞壁好像还能爬上去。”托伦仰望着身边的岩壁。这里是地底湖最西端,与进来一侧正好相对,虽然没有明显的突出部分,担忧欺负凹凸之处。



“我爬下去,扔下绳子。大家攀绳上来。”托伦接下腰间绳子,一边做一个圈一边说道,“丢下武器,尽量轻装!”



“我上!”亘从托伦手中抢过绳子,“我比托伦身轻!”



“胡说什么呀——”



“不要紧,我要是掉下来,请大家接住!”



亘跳上大家撑住的平坦岩板,从岩板跃向洞壁。曾经在动作片里见过汤姆·克鲁兹这样攀岩的镜头。据说他没有使用替身演员,是亲自上阵。大家都是人,汤姆·克鲁兹能做到的事,我没理由做不到!



嘿,这可不是嘴巴上逞能的时候,很显然,整个洞窟就像全身发抖一样开始振动了。磨蹭下去,连这里都待不住——眼前的岩壁简直就像生物分娩一样,眼看着要裂开。



亘攀上洞壁,什么都不去想。这种时候反而不觉得害怕,脑子里一片空白。



再差一点——再前进两米,手就可以摸到露出星空的洞顶缺口了。



这时,传来一阵猛烈的摇晃,亘重心移了位。两手,然后是两腿离开了洞壁。他一下子就被甩到了空中。眼底下是地底湖。他将要和岩石一道落入湖水中



正当他这样想时,被一个柔软的东西抱住了。亘悬浮在空中。



“抓住我!”



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一只长满白毛、柔滑的手揽住了亘的身体。



是米娜。她腰间套绳索,从洞顶缺口悬垂下来,双手抱住了亘。她背后还带了一捆绳索。



“你抓住我的绳子,攀上去!”



亘抓紧她腰间的绳子,手上使劲拉起身体,攀上悬吊着她的绳子。洞内又晃动起来。



亘顺利地从洞顶缺口攀上地面,回头俯视洞内,之间米娜悬垂在空中,在左摆右晃中平衡着身体,正瞄准目标,要将背后的绳索抛给洞中的三人。亘连忙环视四周:这里是紧靠教堂遗迹的西侧——整个岩场崩裂开,呈倾斜状。吊着米娜的绳索捆绑在稍远处安全地带的岩石突起处,打了几层结,颇为结实。亘检查过没有问题之后,返回洞口扯紧绳索,尽量使米娜不摇晃。



米娜轻柔地一扬手,把绳索抛到托伦他们头顶上方。看他们抓住生子后,她灵巧地返身倒悬,后脚钩住洞顶缺口边缘,以后滚翻的方式一跃上来,落在亘身边。



“拉起来!”



“好——咧!”



首先是卡茨,其次是托伦,两个人吊在一起攀绳而上,此时,即便身在地面也能感到整个岩场在陷落。再不赶紧拉基·基玛上来,连脚下这块地方也会出问题。



“快!快!赶紧!”



基·基玛拿出钩爪攀岩功,一口气就攀上洞顶,令人叹为观止。如果只是他一个人,肯定早已脱离险境了。在基·基玛登上地面以前,亘产生过迄今最可怕的念头:祈求神灵保佑,不要让他死呀!



“嗨!”



基·基玛跃出地面。托伦吆喝一声:大家都好吗?就在此时,脚下的大地像煮开的水一样“咕嘟咕嘟”起来。



“快逃!”



众人一齐狂奔起来。即便不回头看,也能感知地面崩塌的边缘紧贴着后脚跟一米左右紧逼过来。亘牵着米娜的手,被基·基玛扯着肘部拼命跑。



接近教堂遗迹前面的小岩山。“跳!”托伦吼道,“跳到岩山另一边去!”



亘被米娜拉着,尽全力扑向天空,连自己也惊讶不已。凌空时,米娜又抱紧了亘,他感觉米娜在带动着他。一瞬之后,既不是头也不是胸脯擦地,他翻了个筋斗,脚朝下屈膝软着陆。



尘埃四起,但是崩塌声没有了。刚才飞越的岩场起到了阻挡的作用。



“哎哟哟捡回一条命了!”尘土飞扬中传来卡兹的话。身边响起“嘘”的声音,半空中随机出现了两个并排的小孔。是基·基玛的鼻孔,只要他一呼气,便扬起了尘埃。他和卡茨是浑身尘土,分不清是岩石还是土块。



“亘,还好吗?”对基·基玛的关心,亘报以点头。他摔个屁股墩,但仍然和米娜手牵手。



“米娜也没事?”



“嗯。”米娜最是清爽,“不过,还有一个人没看到”



“对了,托伦呢?”卡茨瘫坐在泥土和碎石子上面不动弹,只是四下张望,“托伦,你在哪里?”



一个沉闷压抑的声音从贴近地面处传来:“你们惦记我的话,请移开玉步吧。”



卡茨往地下看,众人也看地面。



“哎哟哟,”卡茨笑起来,“不好意思啦,托伦。”



卡茨就坐在托伦身上。她一离开,托伦便抖抖胡须站起来。



“有生以来头一次感觉如此可怕!”他心有余悸地说。



“哟,是吗?好多男人,都希望这辈子有机会让我踩在脚下哩。”卡茨坏笑着说道。她站起来,抹去脸上尘土,双手叉腰,“这回也真够可以。”



方圆一公里的地方发生了陷落,幸好只涉及到教堂遗址的边缘,但柱子已经倒下,只剩一座瓦砾山。



“你来得好。”卡茨回头看看米娜,语气温和,“你是我们大家的救命恩人。”



米娜的眼珠子不知所措的转动着,显得文静害羞。尾巴尖在摇晃。



“身轻如燕啊!”托伦佩服地说,“而且,绳子也用的很棒!”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到这里来的呢?”



对于基·基玛的问题,米娜像受到责备似的瑟缩起来:“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是我们出动时太闹了?就算在诊所里也听见了吧!”卡茨笑笑说,“一听说亘独自前往危险地带,你就坐不住了,对吧?”



十第一颗宝玉



米娜脸上被白色绒毛覆盖的部分变得通红。亘也觉得脸颊发烫,他一留神,发现自己还牵着米娜的手,赶紧松开。



“啊哈哈哈哈,跟大人一样害羞呀!”卡茨放声大笑,“哎哟,脸色通红了哩。”



亘正要挺身抗议这种取笑,眼睛突然被一道炫目的光照射,打了个趔趄。



“这是什么?”基·基玛喊道,“在亘、亘的衬衣里头!”



他说的不错。亘衬衣胸部的位置放射出白光。



亘猛然醒悟:是那颗珠!在攀绳而上时,为了不丢失珠子,匆忙把它塞进了衬衣里头。



亘探手取出珠子,珠子从他的指间透出柔和的光辉。它脱落了亘的手,摆脱重力悠悠漂浮到空中,停在众人仰视的高度。



珠子放射出更耀眼的光芒,随即,白光形成了一名身披法衣的女性形象。亘和众人仰望着这一切,瞠目结舌。



身披法衣的女性幻想看似妙龄尼姑。她嘴角浮现微笑,瞳仁一转,注视着亘。



亘心中想起一个年轻女子闲雅的声音:



——是你解放了我。谢谢!衷心感谢!



亘连眨眼也做不到。



——长久以来,我被卡克达斯·维拉的邪恶力量控制,被禁闭在那个湖里。卡克达斯·维拉为了利用我的力量,将我带往地底,我决不答应他,以及他的所作所为。那个家伙为了满足支配他人、君临万众的强烈私欲和邪恶虚荣心,欺骗了许多人,不仅杀害了他们,海拔失去肉体的灵魂禁闭在洞窟里,奴役它们。你解放了我,也就拯救了未能逃出那里的众多魂灵,使这片土地得以净化。



亘向放射光芒的女性幻想轻轻迈进一步。



“您是谁?”



女性幻象浮现慈爱的笑容。



——我是女神力量的一部分,是慰藉的精灵、白色的力量。



“慰藉的精灵”



虚幻的女性双手祈祷般交叠与胸前,闭合眼睛。



——还有,我听从女神召唤,为勇者开辟道路。



白光更强了,然后开始收缩为一点,变成小星星一样,降至亘眼睛的高度。



亘伸出两只手掌,托住白光。指甲般大的珠子在手中闪过一道强光,收敛起光芒。



“第一颗宝玉。”亘喃喃道。



左手托着珠子,右手拔出勇者之剑。剑锷上镶刻的星形图案顶端的小洞懂闪亮一下,宝玉与之呼应般回闪一下,恰到好处地飞嵌在小洞上面。



勇者之剑从剑身内部透出沉稳的白光。可能是心理作用,亘觉得剑身长了些许,而且变得更轻了。



——这是和你一道成长的剑。



拉奥导师的话回响在耳畔。没有人说话。不知不觉间,东方天空开始发白。此刻尘土也不再飞扬,黎明之光将地平线变作一道白光,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米娜小声喊道:“啊!”



这次是她的胸部有东西在发光。虽然远不及宝玉的亮度,但温和的色调颇为相似。在米娜穿的粉红衬衣里头。



她探手进衬衣内,取出一面小粉盒镜大小的圆镜子。圆镜连着皮绳,挂在颈脖上。



“这是”米娜睁大了眼睛,“我的镜子护身符呀。”



“镜子?”亘急步上前。勇者之剑又亮起来,从镜里头透出光。这就是——说不定这就是



“这不是‘真实之镜’吗?”



米娜眼看着镜子,点头回应亘的话:“对,是爸爸妈妈给我的,说是我们家族代代相传的护身符。”



亘的肩头被基·基玛拍了一下:“剩下的只是寻找图案了吧,亘。”



亘点点头。拉奥导师说的没错,即便不去寻找,真实之镜也会找到亘。



众人开始攀登岩场,返回加萨拉。走在最前头的托伦一手叉腰,俯视下方说道:“看来不必寻着了。”



教堂废墟因地面塌陷而面目全非。瓦砾和砂土在废墟上绘画出和勇者之剑相同的图案。



十一现世



亘一站到图案的中心,挂在脖子上的米娜的真实之镜便闪闪发亮。



没有人指点,亘很自然地拔出勇者之剑,举到头顶。然后,他闭合双眼。



剑尖一闪,接着图案也发出光芒。白色,红色,蓝色,然后又是白色,最后放射出金光,图案消失了。



亘睁开眼睛。



黑。到处一片漆黑,连自己脚下的地面也看不见,连身前身后,应该紧握在手中的勇者之剑,自己的鼻尖也看不见。



只有胸前的镜子发亮。而他的光比直射向前方,形成隧道似的光的通道。



亘开始走在其中,孤身一人,连脚步声也没有。光的隧道以外昏黑一片。也许这就是拉奥导师说过的,另一维度的久远峡谷。



不久,出现了一个人——竟然就是拉奥导师。亘跑起来。



“导师大人!”



拉奥导师显得心情不佳,似乎有些郁闷。



“让我干等啊——你真是的!”他打着哈欠说道,“找第一颗宝石那么费事吗?”



“很抱歉!不过遇上了种种情况,真是应接不暇。”



“噢,也行。”导师这才有了一丝笑容,“顺着这条光的通道稍微前行,就有出口,出去就是现世了。”



亘因为紧张,感到喉干舌燥。



“出口和你相见的人所在的地方相接。所以,你不必迟疑不决。好,走吧!”导师推了一下亘的肩头,“可是,你不要忘记,如果你听见光的通道传来‘叮,当,哐’的钟声,那就是返回的提示。那只钟最初敲得很慢,随着时间迫近,便越发响的急促。到那时,就得跑回隧道。如果隧道消失,你就要堕落久远峡谷。



导师下巴一扬。“我得走了。不能等你归来了。你只能依赖钟声啦。竖起耳朵注意听呀!”



“是,我明白了。”亘向前小跑。不久,看见白茫茫的东西。隧道的出口——那里有白色的东西。白茫茫的



是医院的床。



亘在医院里。母亲邦子就在跟前,他在熟睡之中。



亘站在母亲枕边。病房是双人房间,但旁边的床空着。只有母亲一个病人。



没有街灯。窗帘外也是夜空。从窗户向外窥看一下,这里约摸是三楼的高度,能看见成排的路灯。“幻界”和现世,时间上果然是错开的。



“妈妈!”亘小声呼唤到。母亲发出安静的鼻息。



妈妈看起来,既像与亘出发前往幻界前无异,也像是又瘦了一些。头顶上方钉着一个木牌,写着主治医生名字和入院日期。是内科医生。入院日期是妈妈绝望之余,拧开煤气栓的那天。



有人叫来了救护车。



太好了!啊啊,太好了。要感谢好心人



叫醒母亲向他解释一下为好,不过亘不知何故出不了声,也不能接触妈妈。妈妈已安然入睡,在医院受到保护,不要紧了。几度伤感和安心感混杂交织,充塞着他的胸膛。



枕畔摆着插在牛奶瓶中的红花,纸巾盒。床脚有一个纸袋,窥看一下,里面有成包的毛巾和内衣,以及妈妈的手袋。



在手袋里找到了兼作地址薄的便签册和小小的圆珠笔。亘私下一张纸,写道:



——我很好,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回来的,请等着我。亘。



他将纸片折叠的更小,塞入妈妈掌中,再用力握一下。妈妈发出类似“哦”的一声,轻轻翻了个身。



亘等了一下。可是,母亲没有醒来。亘耳朵后方传来“叮,当,哐”的钟声。



是谁来探视过呢?千叶的奶奶和“路”伯伯?小田原的外公外婆?大家一定很担心吧。



是爸爸?



一想到父亲,一心只在幻界冒险旅行因而忘却的感情,瞬间复苏过来,压倒了亘。他双手紧握拳头,一动不动地强忍着,等待心中风暴消逝。



钟声比刚才更快了。



等着我吧,一切都会变好的。因为我要让一切都变好。因为我一定,一定会到达命运之塔。亘在心中念叨着,向后转身。



十二米娜



亘冲入光的隧道,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原先有图案的地方——教堂废墟。本是跑过来的,却并不觉得气喘,也没有出汗。



岩场上,基·基玛慢腾腾地站起来。他身旁是米娜苗条的剪影。在野地的黎明、艳丽的朝霞中,二人的脸背光,看不清表情。



亘默默登上岩场。基·基玛和米娜对视一下,基·基玛沉默地转过头去。大概是“什么都不要问为好”的意思吧。



“卡茨和托伦先回去了。”基·基玛像平时一样爽朗地说道。他是努力这样做给我看的吧?“我们也回去,吃早饭!”



亘回过头来,眺望野地、草原和岩场,眺望“幻界”的大地。吹过草原的风进了眼睛。



流眼泪是因为这一阵风,亘心想。景色太美了,想让独卧病床上的妈妈也看一眼——并不是因为心中掠过这样的念头而流泪的。因为我已经不爱哭鼻子了。



可是脸颊还湿着,他对眼泪不断涌出毫无办法。基·基玛停了一会儿,驻足望着亘,又慢慢迈开步子。用眼神示意米娜“由得他哭吧”。



米娜也跟了基·基玛几步,但迟疑了一下,悄悄返回亘身边。



“亘,见到妈妈了?”



“噢。”亘用力点点头,然后用手臂去擦干脸。



“啊,太好了!”米娜轻抚一下亘的后背。



“因、因为睡着了,没、没有说话。”亘断断续续地说道,“短时间内很难说清楚那么多事情。”



“我看也是。不过,你妈妈一定明白的。她即使睡着了,也一定感觉得到你来过她身边。”



亘揉揉眼睛,回看米娜。她带着鼓励的笑容。



“据说妈妈就是这样的。母子分开了,妈妈也明白孩子的。所以,你要振作精神呀。如果你委靡不振,就会传递给妈妈了啊,明白?"



亘眨眨眼,滴下最后一颗泪珠。"噢!"



通过诊所医生的鉴定,获悉教堂废墟的井水混入了强力的农作物杀虫剂。另外,医生听说了亘在地下祭坛遇到了大量信徒骸骨的事之后,表示很想调查那些骸骨。



“调查骸骨,应能发现残留的杀虫剂。他们都是喝了这种水死掉的吧。这样一来,以‘治病’为借口所做的部分事情,多少可以因此而弄清楚了。”



“好像为时已晚了。”



亘喃喃道,一副想起便后怕的样子。不过,医生两耳一竖,一字一句地说:“的确,不管事后如何调查,死去的人亦不能复活。可是,卡克达斯·维拉是怎样一个人,尽可能揭露更多事实的话,当以后还有类似的人物出现时,大众便可能不会上当受骗了。”



米娜已开始愈合的伤口,因在洞窟大显身手而有点倒退。她被医生责备了一番,涂上背伤的药,疼得她大叫一声。



不过,她与初见时相比,开朗的像换了一个人。



米娜来自何方?为何与北方难民的安卡族少年混在一起?为何如此身手敏捷?还有,为何身挂真实之镜作为护身符呢?想知道的事情多极了。亘便在当天下午,和基·基玛一起探访米娜的病房。



“你是想了解我的身世吧?”大概米娜也察觉到亘带着种种疑问而来吧,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提及了身世。



“所谓‘猫族’,原先在南大陆几乎不存在。”



三百年前,在加玛·阿格利亚斯一世成为北大陆漫长内战的胜利者,创立现在的统一帝国之时,许多种族人士因畏惧偏激的安卡族中心议会压迫其他种族,比现在的难民早得多就南逃过来了。



“我的祖先就是这样逃过来的。现今居住在南大陆的猫族,大部分是这些移民的后代。”



米娜的祖上在商业国博鳌安顿下来。米娜的曾祖父很有生意头脑,开了一家经营农产品的批发店,生意很成功,一家人过上了安稳、富裕的生活。



“哟,那么说,米娜可是大家闺秀啊。”



米娜对基·基玛的感叹报以羞涩微笑。但笑容马上就消失了。她寂寞的瞳仁望向虚空,仿佛回到遥远的过去。



“在我七岁那个极炎热的季节,我们——爷爷奶奶、父母亲和我五人,住在城镇的一个小湖边,有一天晚上,我们受到了袭击”



米娜说,因为那时还小,事情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半夜里突然被母亲叫醒,母亲神色严峻地叮嘱她说:躲到床底下去,在父母再喊你以前,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出来,即使有人喊你的名字,也不能回答。那时母亲的脸色是从未见过的严厉和恐惧。



“当时,妈妈给了我这个”米娜摸摸悬挂在胸前的真实之镜,说道,“她说,你带着这个,好好保管,因为它是你的护身符。妈妈眼里微微含着泪光,我好害怕好害怕,缠着说要跟妈妈在一起,可妈妈走出了房间。”



年幼的米娜遵照吩咐,一直躲藏在床底下,时而听得见偌大的家中有“咚咚”的跺脚声,或者有人在吼叫,也有类似于惨叫的声音。米娜虽然怕得要死,还要强忍眼泪缩成一团。



亘回想起当事情闹到父亲的情人要打母亲邦子时,自己也是缩成一团,躲进了床底下。当然,情况完全不同。亘只是要逃避眼前的混乱不堪,完全不危及生命安全。不过,他觉得自己多少能体会米娜的感受。



“这当中,开始响起三四个人在家里来回跑动的脚步声。”米娜小声地往下说,“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听起来都是男人在大声地问和答,还有人在下命令。我更加害怕了,屏息躲在床底下缩成一团。”



好像是找不到想要的东西,闯入者开始翻箱倒柜,打砸家中的东西。米娜还是强忍着躲藏不出,可不久,开始飘来了烟味儿。



“我悄悄从床底爬出,窥探走廊的动静,看见有火光。那边在熊熊燃烧”



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敲钟声音。是消防队!



“我走出阳台,看见消防队的车子向这边走来。之前完全没有察觉到,此时已到黎明时分。天亮得可以看见车子扬起的尘土。”



米娜虽然被救出,但房子已陷火海,无法抢救。从废墟中发现了米娜的爷爷奶奶的尸骸,但父母亲则不知所踪。



“人们对我说,是强盗杀了我的亲人,抢走了钱,点火烧毁的房子后逃走了。只有我幸运获救。”



和市街不同,米娜家房子没有左邻右舍。因为没有目击者,当地警备所也只能根据米娜的证言,得出这样的结论。



“可这样的话,爸爸妈妈身在何方呢?虽然我只是小孩子,但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结论,而且我还觉得,闯入家中的人好像是在寻找东西,这跟妈妈将护身符托付给我可能有某种联系吧"



父亲的一家亲戚住在博鳌首都兰卡,他们接收了米娜。他们是经商的。但岁月的流逝却不能使米娜淡忘这件事。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父母怎么样了?现在还活着吗?米娜在“想查清楚”“想追到底”的冲动驱使下,终于离开亲戚家出走了。那时她十一岁。



“那么做,真是太莽撞了!”米娜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



“真的哩。”亘也笑起来,“找到线索了吗?”



“毫无线索。不过,那时候正好有一家大马戏团在兰卡演出,亲戚家除了经营食品批发,还开了一家餐馆,请了许多生意客户去看马戏表演,我也去过几次马戏团,跟团长先生说过话。”



米娜说,她想过了,马戏团可以周游各地,打听各种消息,也能认识很多人,而如果只待在一个地方,永远不能解开过去的谜团。辗转各地途中,也许能碰巧抓住线索。



“于是,我就去找团长,说了情况,请他把我留在团里干活。”



所幸卜卜荷团长很有同情心,在谈妥附带两个条件之后,接受了米娜的请求。一个条件是她在团里努力工作;另一个是她在团里坚持读书学习。



“马戏团呀,怪不得身手敏捷呢!”



基·基玛拍着手掌,恍然大悟的样子。不过,亘还有未能释然的地方。



“那,你就一直待在这个马戏团里,对吧?”



“嗯,是叫做‘空中飞人马戏团’。马戏团以高空表演为卖点,专在令人目眩的高度荡秋千或做惊险杂技。团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



米娜颇为自得。



“我也表演过使用绳索的空中惊险杂技呢,是团长亲自传授的,很受欢迎。”



“你跟那些安卡族少年在那里认识的?为什么跟他们在一起?好像一直被他们胁迫的样子。”



米娜顿时神色黯然:“那是我做了蠢事。”



据说大约一年前,那些少年还待在博鳌国内的难民收容所,高空飞人马戏团前去做慰问演出。米娜有机会在那里和他们说话。



“于是那些孩子说在逃离北方之前,他们的父母是‘外族人管理局’的干部,能了解许多不为世人所知的内情。”



所谓“外族人管理局”,据说是北方帝国政府的一个管理机构。在北方,安卡族以外的种族通称为“外族人”,他们生活中的事情巨细无遗,都受到这个管理局的严格控制。



“他们管理什么?!”基·基玛愤然道,“所谓管理,就是没收财产,关进收容所,强制劳动!据水人族的难民说,为了制作和修理风船,在几乎没有工具的条件下,要他们不吃不喝二十四小时干活。一天不到就有五到十人倒下,但不仅没有医生,连药都没有。身体衰弱下来的人便不再理会,死了丢进大海!据他们说,这样死去的水人族的尸体堆积如山!”



米娜垂下视线,点点头说:“我也听说了许多类似的事。”



“那两个人说他们知道什么?”



“他们说,北方帝国悄悄绑架南逃的外族人的后代,送回北方去。”米娜的声音略带颤抖,“自二十年以前就在干这种事了。那些孩子的父母亲,因为在收容被绑架者的特殊机构里工作,所以他们知道。”



亘和基·基玛对视一下。



“那些孩子听了我说的情况,说我的父母一定也是这样被绑架回北方去了,所以废墟中找不到尸体。我就觉得自己寻找的答案终于找到了。爸爸妈妈可能还活着,身在北方帝国。”



米娜的眼睛亮了起来。



“可是,北方帝国政府为何干这种事呢?”



“不知道。那些孩子说,他们也不清楚。不过,那些先南逃的难民中。有人原先是那些孩子父母的上司,如果能见那些人的话,应该能知道更多情况。所以我就”



“噢噢噢。”基·基玛叹气道,“于是,米娜就相信他们的话,帮助他们逃跑了?然后被他们的话套住,一直跟着他们?”



米娜没有回答,头低得几乎看不见脸。这就是答案。



“那么,‘空中飞人马戏团’的人,一定还担心着米娜哩。”亘说道,“你一定是偷偷出走的吧?”



“嗯。因为我觉得要是说出来,他们一定会阻止我”



“肯定会阻止你的呀!要是我,也会阻止你,那种混小子的话也当真,米娜毕竟是单纯的乖孩子。”



基·基玛十一开玩笑的口吻说的,但米娜却是一脸认真。



“不过,有一点也弄清楚了。那些孩子也不完全是胡诌的。”



据说执行这一无法理解的粗暴任务——强行绑架南逃难民送回去的,是叫做“西格德拉”的特种部队。



“那些人是军人?”



“和帝国军队没有关系。据说当今皇帝阿格利亚斯七世和帝国军队统帅亚扎将军虽自幼相识,其实关系不睦。这在北方帝国是众所周知的,虽然不能公开谈论。”



在北方帝国,相当于这边的治安机构——舒丁格骑士团或高地卫士的,是帝国军队的下属组织,没有独立权限。所以阿格利亚斯七世建立一支特种部队,以便自己随意支配,不必事事与亚扎将军商量。这就是“西格德拉”。



基·基玛伸一下舌头,抚过头顶。



“怎么啦?那副怪摸样。”



“哦?好烂的名字嘛。什么‘西格德拉’。”



北方帝国将“老神信仰”奉为国教,认为创立幻界的是老神,女神则是欺骗老神的假神。



“西格德拉,是老神明白被女神所骗,愤而回归时带的一头怪物的名字。据说它有毛茸茸的三头六脚,尾巴前端分为两叉,各连着一个蛇头。在我们水族人的传说中,这西格德拉只是头丑陋的怪兽,住在混沌深渊,吞食误入者的灵魂。”



“三头六脚”



“它总是饥肠辘辘,吃掉任何东西。一旦见到食物,便穷追不舍,绝不放过。所谓西格德拉,在安卡族的话里,是‘恶狗’的意思。”



米娜的父母被如此可怕的组织抓走了



“亘,我有一个请求。”米娜的大眼睛望着亘,“你踏上旅途的时候,把我带上,好吗?”



在米娜热诚的注视下,亘脸红耳热,心慌意乱起来:“咳,旅、旅行?一、一起走?”



“求求你!我会有用的!跟你走,一定比马戏团走更快、更远。对吧?所以”



米娜步步紧逼。亘手足无措地瑟缩着,终于差一点从椅子上翻滚下来。



基·基玛脸上笑成一朵花,他揪住亘的后颈。



“被可爱的女孩子拼命恳求,不好推吧,亘?”



“哦,哦,”亘拭去脸上的汗,:“而且,米娜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太好了!谢谢!”



对高兴得跳起来的米娜,亘说了一个“但是”:“但是,米娜。在我们出发前,你得先告诉空中飞人马戏团的所有人,你现在很好。”



“是空中飞人马戏团。”米娜笑嘻嘻地说,“好吧,就按你说的办。”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大家一起去那个空中飞人马戏团。米娜可以见到大家,亘也可以获得新的信息。这主意不错吧?”



十三马奇巴镇



等米娜的伤全好之后,三人离开商城加萨拉。基·基玛特意挑选了脚力好,适合远行和走山路的达鲁巴巴,把卡茨备下的一些日用品搬到载货架上。驾车当然是基·基玛,但是道路平坦的地方,亘也学习如何驾驶达鲁巴巴车。



载货架上的米娜悠闲地欣赏景色,不时启动歌喉,她悦耳的歌声近乎天籁。在现世家中,亘的父亲爱听中南美洲的西班牙语民谣,与米娜唱的歌曲调相近,时而哀切,时而开朗。一路歌声不绝。



米娜离开空中飞人马戏团近一年了,她记得马戏团现在应是在博鳌某地演出。于是决定先前往直线距离最近的博鳌城镇马奇巴。马奇巴镇虽小,但畜牧业发达,据说亘在加萨拉爱吃的肉类,主要是马奇巴供应的。



“博鳌国不大,且空中飞人马戏团的演出各地都大受欢迎,所以如果大伙儿在博鳌某地,消息一定会传到马奇巴来。”



正如米娜所料,抵达马奇巴——一个由砖木搭建的朴素房子汇集而成的城镇,刚上第一家达鲁巴巴店的门,便听到了空中飞人马戏团的消息:金碧辉煌且令人手心冒汗的空中飞人马戏团刚刚在四天前通过马奇巴镇,他们宣称在隔一座山后的湖畔设营驻扎,将为附近的小村庄、行商、在偏僻之地孤独地坚持观测工作的读星台学生、关卡的工作人员举行特别演出。



“哇,太棒啦!”米娜高兴得拍起掌来,“就在这么近呀!”



“你们看过那场演出了?”



对基·基玛的问题,达鲁巴巴店的人摇了摇头。



“谁都没看。不仅我们,整个马奇巴镇的人,都不是看演出的时候。”



据说是发生了山火。这家达鲁巴巴店的老板指一指西至西南一带平缓的群山说道。



“只有那边的山秃了对吧?其他山头都不会这样子,因为眼下正是山林郁郁葱葱的时期哩。”



他说得没错。大约有三个小山头不合时宜地透着萧瑟苍凉的感觉。山体裸露。



“原来如此——那都是山头烧完的痕迹啊。”



对于亘的感慨,店老板“不、不”地摇着手,激动地说下去:“如果仅仅是山火,不会连覆盖山头的树木和杂草全都消失无踪吧?是发生了严重得多的问题。”



除了着火的镇西南方向的山糜一带,环绕马奇巴镇的是一片翠绿、宽广的草原,绵延伸展、牧场众多。极目远眺,围住家禽的木栅如同填字游戏图的外框。框内有许多看似羊的动物。畜牧业者的仓库和贮藏室散布各处,尖屋顶在闪光。



“这里饲养的动物叫‘蒙玛’。基·基玛指着家畜栏内成群的白色毛皮的动物,告诉亘,“肉很美味,皮子结实,可以加工成任何东西,加上抗病和繁殖能力,好处太多了。”



达鲁巴巴店的老板颇为认同:“蒙玛群是马奇巴镇的饭碗。而蒙玛吃的牧草,也都长满山糜。这些绿色,对马奇巴的畜牧业者而言,是金不换的财宝。”



三天前的深夜,那座山的山顶附近起火。不巧强南风把火势刮向南坡,火势迅速蔓延开来,消防队连接近火场都很难。他们在山腰至山糜一带砍倒树木,以防火势扩大。镇上的人全体出动,为把蒙玛转往远离火场之处大费周章,这些蒙玛因闻到风吹来的烟火味而惊慌、骚乱起来。



然而,火头蔓延极快,火势有增无减。



“到了黎明时分。我们都吓坏了:照此下去,不但会烧光西南面的山,火势还将蔓延到东面山上。到了那一步,连马奇巴镇也危险了。弄不好都完蛋。大家还让老人孩子躲到镇北,余下的人手集中起来扑火。然而只见伤员增加,未能遏止火势,连减弱火势也做不到。山上好像有火龙往上下吹气,后来连立足都困难了。”



这时,有人自告奋勇,声称是魔导士——他住在镇上唯一一家旅馆里,他说如果交给他处理,就会帮我们扑灭山火。



“他说,不过呢,以他的做法,烧光的山糜会好几年不长牧草,能接受吗?”



达鲁巴巴店老板用手搓搓鼻子下方。说来他的衬衣里头的确露出包扎的绷带,手臂上也有类似烧伤的伤痕。



“再耽搁下去,西南面的牧草地将被热风烘烤,全部毁坏,到那时,也许过好几年都不能复原。那么,接受那位魔导士的方案也不坏。对吧?”



店老板笑一下,看了亘他们每人一眼。



“然而,我们——也就是以镇长为首的头面人物,却不能马上作出决定。原因就在于,那位魔导士是个孩子。”



达鲁巴巴店的老板向亘的方向晃一下胖指头。



“就是跟这位哥儿一般大的安卡族孩子。大家一开头都很吃惊:这孩子怎么没送走?还留在旅馆里?”



亘瞪大眼睛,他情不自禁地跨前一步,说道:“那位魔导士是不是穿着黑色的法衣,腰系皮带,手持顶端有发光宝石的黑杖?”



这回轮到店老板吃惊了:“哥儿,你很清楚呀,莫非那小不点魔导士是你的朋友?”



基·基玛从后伸手用力扳住亘的肩头,插话说:“老大爷,结果怎么样了?交给那位魔导士处理了吗?”



“哦?噢噢,没错。”达鲁巴巴店老板点点头,“那阵子,镇上已热得头发、衣服眼看就要燃烧起来的样子,不过,还没有人出声说‘拜托啦’,正当大家迟迟疑疑不知如何回答时,那位小不点魔导士说:哎哟哟,你们很会麻烦别人嘛,他一边说,一边顾自走向熊熊燃烧的山头。”



亘高兴起来。果然是美鹤,这家伙就是这种口吻。



“然后怎么样了?”米娜探出身子。



“那魔法可真不得了。”老板鼻尖冒出汗珠,“光是回忆就感觉头晕了;他右手持杖,左手这样在虚空中写字,大声地说着不明白意思的话——唱歌似的有节奏地念着。”



首先出现的是龙卷风,它突然出现在山头熊熊的西南山头上空,包围了整座山。



“正在燃烧的山头被龙卷风一直封闭至山脚。同一时间,我们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凉爽起来,变的完全不热了,热风也停止了。”



魔导士挥一挥手杖,杖头上的宝石放射出蓝光。强烈的光令人无法正视,正当大家情不自禁地抬手遮眼时,天空裂开了,出现了一条苍龙。



“我看见了。的确看见了。那就是传说中的海龙王。绝对是!”达鲁巴巴店的老板紧握双拳,兴奋地说道,“大概魔导士杖上的宝石蕴藏着海龙王的力量吧。”



苍龙扭动着长长的身躯,绕着封闭的山火的龙卷风转圈。这一来,龙卷风里面便开始充满清澈的水。水在旋风中变成了细沫飞散,形成大雨降在马奇巴镇上。



“后来龙卷风就离开了。”



它离开了山,悬在空中,飘向大海的方向,向着能浇灭任何猛火烈焰的大海方向飘去。



“我们都像傻子一样呆立着,当发觉已捡回性命时,已经天亮了,小不点魔导士也不见了,就剩下那些光秃秃的山。”



镇上的人都还激动不已,一碰头便猛聊这件事。“所以,”店老板说,“如果你们还想知道得更多,不妨到处打听一下。”



实际上甚至用不着你引起话头,马奇巴镇的人全都在拼命说这件事,一见到镇外来人,谁都一把拉住你告诉你这件事。到在宾馆安顿下来的时候,亘他们三人已熟知事情的经过。



亘很激动,也很高兴。在听别人述说中间,好几次差点说漏嘴。”那个小不点魔导士来自现世的旅客,是我的朋友”——这句话就在亘的嗓子眼上。不过,每次都被基·基玛默默地管住了。基·基玛在旅馆时说道:



“在加萨拉镇,当时的情况不得不那样,但我觉得往后还是尽量不暴露亘是‘旅客’为好,因为太多人知道可能会带来危险。”



亘因此而稍微警觉起来。他还想起拉奥导师说过的话:不能去找美鹤



“奇怪呀。导师大人说过我和美鹤所经历的幻界,是完全不一样的,他说幻界因不同的旅客而改变面貌。”



米娜歪着细长的脖子:“说不定亘和那位朋友——是叫美鹤?因为两人都很小,可以互相帮助走完旅程?”



“可能吧。要是那样的话,拉奥导师大人一开始就会告诉我的呀。”



“别人告诉你,只会有一半的兴奋吧。自己来发现,那才棒呢。可能因为这样,导师大人就故意说成相反。”



亘对米娜的话颇为心动。“不过,跟美鹤在一起的话,我轻轻松松就能抵达命运之塔了。那家伙的魔法可厉害了。”



米娜笑道:“亘也有亘的本事呀。你抓胁迫我的两兄弟时,不就没有使用魔法吗?”



在旅馆里,山火和小不点魔导士的事,是比火灾还要“热”的话题,镇子甚至有人专为说这件事而来找投宿的房客。交谈中,亘抓到了一条消息:“小不点魔导士在发生火灾之前,曾打听过前往博鳌西北面的利利斯镇的路径。”



“利利斯远吗?”



“想直接去会很麻烦的。途中有一条叫‘格兰迪拉’的大河,因河流太急而无法架桥,且水流状态不佳时,连船也无法出航,所以运气不好的话会很倒霉,得等上很久。如果想走得踏实,就要翻越南面的山,从西南方向绕过去为好。还有大路相通。”



从南面翻山的话,就要途径空中飞人马戏团演出的地区。正好!亘跟基·基玛商量:虽然导师大人有吩咐,但自己还是想追踪美鹤。



基·基玛笑笑说;“既然这样,就试试吧。好不容易得到线索,我也对亘的那位朋友究竟是怎样的‘旅客’,有一点兴趣哩。”



和房客谈及山火原因时,有人猜测是已翻过大山的空中飞人马戏团不小心而引起的,米娜对此很生气。



“卜卜荷团长对这种事非常小心,绝对不可能!”



为了安抚怒气冲冲的米娜,亘对基·基玛都费尽心思。



十四空中飞人马戏团



绿色森林的另一边传来了喧闹的音乐。随风摇曳的树丛,也仿佛呼应着有节奏的鼓声,快乐地扭动身体。



我们和旋风是朋友



我们和旋风舞起来



普天之下,仅此一家



再无分号——



我们是空中飞人马戏团



快来看呀你会大开眼界



快来看呀老爷爷老奶奶会返老还童



快来看呀孩子们个个欢天喜地



空中飞人马戏团



盛大演出开始啦!



“噢,”米娜面露微笑,“是演小妖精的人在唱歌。”



森林深处,林木参天,二人紧追着米娜欢快的脚步往前走。不一会儿,视界豁然开朗,亘欢呼起来。



倒映着蓝天的湖面上,搭建了一个大型浮动舞台。舞台骨架上处处挂着色彩艳丽的东西,仔细一看,全都是身手敏捷的大人和孩子。他们身着艳丽服装,或攀往高高的脚手架,或单足立在柱顶上,麻利地赶着搭台子的工作。他们边工作边用美丽的声唱着歌。看到这一切,仿佛已在观赏美妙的演出。



“亘,你看,那就是我原来用的秋千!”



米娜指点之处,有一个细铁丝编成的秋千,呈尖尖的月牙形,在舞台中垂挂在特别高出一截的地方。



“哇!好看极了!”



基·基玛情不自禁地大声喝彩。也许是声音顺风刮到湖面上了吧,在米娜的秋千旁干活的红衣小人回头望向这边,随即大叫起来:



“哎,是米娜!”



米娜也向他招手:“帕克!”



“嗳!米娜回来啦!”



红衣小人一边用清亮的童嗓音喊着,一边麻利地攀下脚手架。其他人也停下手,望向米娜这边来。歌声停止了,代之而起的是众人的欢呼声和叫喊声:米娜!米娜回来了!你上哪儿啦,好担心哟!米娜冲向湖畔,亘二人紧跟其后,三人被包围在温馨在欢迎风暴中。



“不辞而别,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



米娜眼含泪光低下了头。一只团扇般的大手轻抚着她的头。



“虽然看到了你留的字条,但因为情况不明,大家都很担心呢,平安无事就好啦。”



“埃阿洛加·埃列奥诺拉·空中飞人马戏团”的卜卜荷团长的是比基·基玛还要大一号的大个子。在亘看来,团长的脸挺像现世的猪,但这张威严的脸一笑起来,对方就会产生无可言喻的安心感。以现世人的年龄感觉推算,团长年约五十。不过,他坚持锻炼的身体找不到一寸赘肉。



团长身旁坐着一个拘谨的少年,米娜叫他“帕克”。他比亘还小,充其量也就是小学一年级的样子。一头鲜红的头发,仿佛脑袋在燃烧。他满脸雀斑,原以为是安卡族的孩子,仔细看却是带有一条灰色的长尾巴。机灵的眼珠子闪亮,一会儿看米娜,一会儿看团长,其间小尾巴尖一晃一晃。



“你不在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练习了各种技巧。虽然很孤单寂寞,但我也忍耐着,坚持苦练。”等团长和米娜重逢的喜悦告一段落,帕克插进来说道。



“连三周跳都能做啦!虽然只是一次,但的确做到了。可团长说我要表演还太早。”



米娜替嘟起嘴的帕克抚平:“不过,你唱歌挺棒啊。老远就一下子听出你的歌声了。你不仅能当特技演员,也能做歌手哩。”



“是吗?”帕克蹦了起来,“那我要上台唱!”



空中飞人马戏团的团员们在湖畔支起大大小小的帐篷。大家集中到卜卜荷团长的帐篷,围坐成一圈。帕克在大家身边蹦来蹦去,后来被团长叫去干活,不情愿地走出了帐篷。



“哎呀呀,终于能够安静地说话啦。”团长说着。



他望着亘和基·基玛:“米娜得你们的照顾,实在非常感谢!”



亘摇摇头,首先说了“是她救了我”,然后说了迄今的经过。他说完后,卜卜荷团长又一次亲切地抚着米娜的头说:“原来是这样你那么放不下父母的事吗?”



“不是的,团长。是因为我没经验,完全相信了那兄弟俩。”



“那么,你打算以后和这位‘旅客’一起上路?”



米娜端坐答道:“是的。”



卜卜荷团长凝视着亘,说道:“旅行者啊,你允许米娜跟你走吗?”



“当然愿意!”亘用力点点头。



“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卜卜荷团长满脸欢喜,“但是,既然难得一聚。今晚就住下吧。看一看我们演出的彩排。虽然明天才开始正式演出,但今晚的彩排完全照正式演出进行。你们就是嘉宾。”



“哎呀,太棒啦!亘和基·基玛一定得看呀!”米娜高兴得欢蹦乱跳起来,比刚才的帕克有过之而无不及。“团长,我也给剧团帮帮忙可以吗?”



“米娜的特技,在那个洞窟已经看过了。”亘笑道,“如果可以的话,倒是想看在舞台上的演出。”



“是呀,我也想看。”基·基玛也点点头。



“好吧、跟荡秋千的伙伴打个招呼。”



卜卜荷团长把米娜送出外面,带亘和基·基玛到一个空着的帐篷。亘他们安顿下来后,不一会儿,进来了一位老妇人,她端着飘香的热茶送到帐篷。



“哟,是婆婆呀,您真是细心周到!”



卜卜荷团长高兴地让老妇人入内,招呼亘他们喝茶。



“这就是消除疲劳的茶,请用吧。”



被称为“婆婆”的老妇人个子瘦小,满脸皱纹,就像一张软纸被捏成一团。脸虽属安卡族,却有点像青蛙。



“我这个婆婆是来看旅行者长相的。”老妇人说着,眼勾勾地盯着亘看,几乎让亘不好意思起来。然后她冷不防问道,“拉奥导师大人挺好吗?”



“噢?哦。老奶奶,您认识导师大人啊?”



“认识他八百年啦。那位先生从前在雷魔法方面挺差劲,现在还没有长进吗?”



亘笑道:“这点我不清楚。”



婆婆超然地说:“您是去见女神的。那么,如果见不到,打算怎么办呢?”



“那——”亘看看基·基玛。他也不知所措。



“我觉得一定会见到,所以没想过见不到会怎么样。”



这是一个诚实的回答。婆婆简单地“嗯”了一声。



“既然如此,婆婆没有什么要问的啦。”



她迅速一掀帘子出了帐篷。亘不解地眨巴着眼睛,团长则苦笑道:“不好意思,婆婆上年纪了。”



卜卜荷团长再次郑重其事地对亘说:



“听说‘旅客’的路途是很艰苦的。米娜是那样一个命运坎坷的孩子,带她上路,可能会因此而更加艰难。听她说过‘西格德拉’的事吗?”



“是的,听她提起过。”



“也考虑过了?”



“我没有问题,”亘爽快地点点头,“不知她跟我一起上路是否能遇到父母,但至少我们可以互相帮助走下去。”



“既然这样,我也无话可说了。”卜卜荷团长亲切地笑了,“彩排开始前,你们随意活动吧。大家都想见你们,你们也可以参观一下。”



亘和基·基玛谢过团长的好意,四处参观,和大家闲聊。得知团员共五十人,马戏团名字中间的“埃列奥诺拉”是卜卜荷团长已故太太的名字。在湖畔的演出之所以推迟,就是那次火山再次造成的。



“向这边刮过来很厉害的热风,湖上掀起了波浪,不但搭不成舞台,连小船都划不动。”



基·基玛与水人族团员很投契,要学习对方的拿手好戏——生动有力的长枪舞。他们大呼小叫,用木刀比作长枪舞动起来。亘则趁此机会到团员中转了一圈,问大家是否在山林湖畔等处见过一个穿黑衣的小个子魔导士,回答都是没见过。大家都表示遗憾,说见到那么厉害的魔导士就好了。



到天黑下来,星辉初现时,彩排终于开始了。开场白之后,舞台照得通明,音乐响起。跳舞女孩唱着亘在树林里听见过的歌登台。亘完全陶醉了,忘情地、奢侈地欣赏着这场为他们两人举行的演出。



仓促上阵的米娜也表现了女明星的风采,她身穿绚丽的服装,在令人目眩的高度上轻盈地表演转换秋千、空中转身,让人猛一揪心后来个精彩的亮相。她和帕克一起表演飞换秋千的特技时,亘手心捏出了汗。等二人在聚光灯中落地时,他才拍痛了手掌。



当演出高潮中结束时,亘看着唱着歌抛洒着花朵的米娜,看着她绯红的脸,心想:米娜留在团里不远行,应该会很幸福。但是,以前的谜,那个让她非找出答案不可、非穷追不可的谜,驱动着她。亘心想,如果我是她,会怎么办呢?



亘直至演出结束,仍难抑心中兴奋,他躺在床上时仍在自问自答,但不一会儿,他便在星星的看护下安然入睡。



此时,在卜卜荷团长的帐篷旁边,老婆婆独自呆呆地说着话。巡视一圈返回帐篷的团长认出了她,跟她打招呼:



“团长,看得见那个吗?”



卜卜荷团长也仰望夜空。好美的夜空,仿佛在漆黑、柔滑的丝绸上撇下宝石的碎屑。



“是哪一颗,婆婆?”



老婆婆仍旧仰着头,答复:“是吗,团长还没有看见?”



团长站到老婆婆旁边。



“噢,那的确是北方的凶星啊!”老婆婆断然地说:“我老太婆能看见,不是眼花。”老婆婆有些伤感的样子。



“那位‘旅客’的半身。凶星,是来预告。”



“是嘛。”卜卜荷团长回应道,“米娜不用受苦就好了。”



老婆婆默默不答。只是沉静地仰望着北方的夜空。



十五露营



前往利利斯的道路不仅要走山道、穿森林,不时还要翻山越岭、沿溪流走岩场,变化多端。亘心想,幻界的自然壮丽而严峻,还有点刁,跟现世的自然一样。



漫长的路上时而前不靠村,后不着店。这种时候,亘他们便搭起野营帐篷,扎营,生火,到河边钓鱼,到山上树林采来食用的果实菌类。亘从基·基玛那里学习这一切,米娜也常一起跟着学,但用篝火做饭,米娜原就比基·基玛还强。



基·基玛原本就是跑运输的达鲁巴巴商人,自然跑过南大陆的许多地方,知道很多村镇。但就是他,也没有去过利利斯。



“利利斯自己特有的运输业颇为发达,所以与达鲁巴巴商人很少联系。运入做工艺品材料的玉石原石也好,运出工艺成品也好,都需要专用的货车或包装箱、垫布,而且次序也不一样。我即使从附近路过,也因为匆匆忙忙,没有时间好好看一看。”他高兴地说,终于有机会看看啦。



没错,利利斯是个以工艺品著名的镇。以金属、石头和木材等为材料,生产出来的东西多种多样,从身上打扮的东西到餐具、用于建筑物装饰的散件等。这里的产品优美华丽,工匠有将凝练的设计转化为产品的扎实技术。这些都不是魔术,全都是手工制作。



利利斯工艺品的优良品质,通过风船商人,在北大陆广为人知。据说在北大陆,像首饰或戒指这样的女性装饰品,以这边十倍左右的价钱成交。近几年,北大陆的有钱人争相想要的是年轻的手艺人托尼·范伦设计的、名为“赫宾”的系列首饰。



“好像在那边正流行呢。我认识的风船商人拜托我哦,如果有机会到利利斯附近,去看一看范伦的工作室。据说他是自己动手,一年充其量只做十来个产品。如果不是运气好,弄不到手。”



“不可以订做吗?”米娜在载货台上摇晃着,问道。毕竟是女孩子,一谈起服饰品,兴趣便来了。



“不能订做。这个范伦是个难伺候的人哩。”



据说要找他直接谈,他只卖给谈得投机的顾客。



“不论手中多有钱,如果他不喜欢这位客人,就完全不理你。相反,如果跟他对脾气,也有用材料就卖出的,甚至有不要钱给人的。”



“很特别的人啊!”



亘听着二人的对话,心里想:如果利利斯是工艺品的名镇,会使用许多金属、宝石的原材料吧,说不定能找到自己所有的第二颗宝玉,或者找到相关的消息。自己似乎比美鹤早一步前往利利斯,这是好事。



美鹤也按拉奥导师的要求寻找宝玉吗?不过,那家伙手中的黑手杖上,已有一颗大宝玉,隐藏着足以扑灭马奇巴大山火的力量



在距利利斯镇约有一天路程之处,亘他们遇上了一起突发事故。一辆两匹达鲁巴巴拉的大货车发生翻倒,车载的岩盐大量倾倒。首先得用手把岩盐块搬走,然后扶起翻倒的货车,才能继续前进。这要花多长时间无法判断。在此之前,道路无法通过。



这条路的前方是沙沙雅国和博鳌国的边境,设有关卡。南大陆联合政府虽然重视各国的独立性,但因为政局稳定,便定下制度,在四个国家之间往来时,简化手续。正因为这样,基·基玛他们才得以纵横南大陆。关卡也只有确认一下通过的人数、货物种类和营业执照是否一致而已。



反正过不去,与其无聊地打发时间,不如帮忙清理道路吧,正当大家汗流浃背地搬开岩盐时,两名关卡官员飞奔而来,在路旁茶馆找张桌子坐下,宣布在清路之前顺带办理通关手续。这样一来,在道路复通时,便可避免滞留此地的人一起涌到关卡,又引起混乱,同时彼此都能节约时间。这种通情达理的举措,让亘吃了一惊。



“现世的公务员,是绝对不会这么替人着想的。”



两名关卡官员名副其实是“飞奔”而来——他们都是巨鸟族。与他们隔小桌相对而坐时,亘突然清晰地回忆起那次差点遭螺丝头狼吞噬的危机——那时他对幻界所知无多,误入险境。



“喂,喂,我脸上粘了什么东西吗?”



戴夹鼻眼镜的巨鸟族关卡官员问亘,亘直勾勾瞪着对方的脸,有点失态了。



“哟,对不起。我会想起曾被您同族的人搭救的事了。”



“哎呀呀,不得了不得了!”



“哎哟哟,可真是可真是!”



两名关卡官员扇动翼翅,欢天喜地。



“我们把为公众服务放在心上。噢,您当时遇到什么险情呢?”



“啊,对对,我对螺丝头狼袭击”



“哟哟!”官员们激动起来。



“螺丝头狼!”



“好久没吃了呀!”



“真想那味道啊!”



“我们偶尔也回乡下吧!”



“不不不,为民服务是我们的职责!”



“既然如此,就让人寄来螺丝头狼的肉干吧!”



办好手续离开桌前,基·基玛手按胸脯“嘿”地叹一声。



“巨鸟族人的乡下位于螺丝头狼的沙漠边上吗?”



“据说他们定居于溪谷边最陡峭之处。只是像他们一样离乡出来做公务员的巨鸟族人挺多的。鸟人脑瓜子好使吧。”



“哎,基·基玛,”亘问道,“我刚想到一个问题,我问你,你可别生气呀。”



“什么问题?”



“如果巨鸟族之类的鸟人同样进入你们的运输业,会成为你们生意上的强劲对手。你们想过吗?”



基·基玛仰头大笑,说道:“不必担心。根本不会有这种事。因为他们没有力气的呀。像我们这样运送沉重的货物,他们绝对做不到。”光有翅膀还不行?



“人是各有长处,各有岗位的吧。”基·基玛颇为自得地说。



“对呀,假如我们生意破产的话”他手扶下巴,做沉思状。



“应该是出现了比达鲁巴巴跑得更快,比达鲁巴巴更容易照料,只要告诉它去哪里,它就可以独自前往的更聪明的动物吧。”



他说着,“嘿”地一笑。



“不过不要紧的。好心的女神会替我们水人族着想,不至于让我们山穷水尽。所以,她没有创造那样灵便的动物,今后也不会把。”



亘点点头,说声“应该是吧”。一个念头突然掠过脑际,但他没有说出来。



——不过呀,基·基玛,现世有很像你说的东西呢,那不是动物,叫做“机器”。



不,更准确地说,不只是机器,得把“动力”放在一起考虑。总之,那些东西的确存在于现实。



——假如,这个幻界也发明了机器呢?或者,从现世带过来呢?



这么一想,不知何故心情黯然起来,亘默默回到搬运岩盐的工作中。



到了傍晚时分,大路旁的茶馆周围,出现了一小片露营地,亘他们也立起帐篷,和邻人互借日常用具,一起生火做饭,忙碌起来。



太阳西下,夜幕降临。在帐中躺下休息的时候,大路的马奇巴一侧出现了几支松明,沿山道闪烁而来,走近这片新出现的露营地。



“那是”米娜打了个哈欠,辨认一番后睁开大眼睛,说道,“是舒丁格骑士团啊。”



露营地的人都学她的样子,探头到夜色中,跺脚注视着越来越近的火光。不久,不仅看得见松明火光,还看得见反光的银色盔甲和护肩和护颊部分。



“咦,到这种地方来,有什么事呢?”亘身边的流动商贩喃喃自语道,“而且还是队长大人大驾光临呢。”



“什么?!伦美尔队长来了?”关卡官员从茶馆跑出来,又扇起翅膀来了,“那可得表示欢迎啊!”



“要寒暄的话,叫茶馆老板出来比较好吧?”一名流动商人慢悠悠地说,他双手揣在怀里,“你们晚上有夜盲症,看不清吧?”



“对对!你说的一点不错!”



骑士有五人。一人领头,四人随后。虽然戴着头盔而看不清脸,但他们骑的达鲁巴巴的额头上,挂着画有五瓣花纹的徽号。在加萨拉的时候,托伦的确说过,这就是舒丁格骑士团的标记。



茶馆老板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走出距露营地颇远的地方迎接骑士们。稍作交谈,前头的骑士和身后左边的骑士便下了达鲁巴巴,和店老板一起走过来。



“前面那位是伦美尔队长吗?”



亘问流动商人。



“噢,没错。”



“你不看见他的脸,怎么会知道呢?”



“因为头盔很特别。你仔细看,那头盔像龙头吧?那是伦美尔家族代代相传的武士头盔哩。”



流动商人鼻翼鼓张。“我现在虽然是个穷小贩,但从前是读书人,要成为读星人的哩,还曾经在沙沙雅留学,对于读星人来说,历史也是重要的学习科目。”



还没到露营地篝火照亮的距离,两名骑士变窄下了头盔。二人身材魁梧,比小个子茶馆老板足足高出两个头。



“我们是舒丁格骑士团的第一游击队。”



走在前头的骑士朗声报名。



“我是队长伦美尔,这位是副队长华伊士。今晚我们在格兰迪拉河渡船事务所执行公务,因接到报告说这里发生达鲁巴巴车翻侧事故,交通堵塞,便前来了解事故情况。我知道各位在清理工作中已经很疲惫,但希望分出一点时间协助我的咨询调查。我们马上设帐篷开始工作,如果有人受伤,现在就请告知。”



亘对他措辞委婉,并非采取高压姿态颇觉意外。



吃惊的不仅是亘,除了那位知情的流动商人一人外,大家原先都忐忑不安,一般人极少有机会与舒丁格骑士团接触。



尽管如此,大家都按骑士们的指点,好意地协助他们。开始调查时,骑士们不仅摘下了头盔,连铠甲也脱了,给人精明强干,彬彬有礼的感觉。



亘他们的帐篷虽然紧邻骑士团设的调查工作帐篷,但不知何故,一直没有叫他们过去,先完成了调查询问的人带着稍觉心安的表情返回自己的营帐,说并没有被问及什么难题。



“为区区一起达鲁巴巴车翻侧事故,竟要颇劳伦美尔队长出动吗?”



基·基玛心中颇不以为然,但他的另半颗心,看样子飞到骑士们骑来的达鲁巴巴身上了,他一脸艳羡地唠叨着:真是好毛色啊!不知能跑多快呢?擅长走岩场吗?很想知道它们的脚力哩。



等待之中夜深了,米娜靠着亘打起盹来。她睡得那么香,差点也将亘带入梦乡。此时突然有人说话:



“该你们啦!”



是华伊士副队长来喊人了,亘只是差点弹起。米娜则不一样了,她坐得好好的,却真的惊跳起来,动作之大,把副队长吓了一跳,连忙摆开架势。



“哇!抱歉抱歉!是我不好!”



米娜脸色通红,双手掩面。拼命忍着笑的副队长带着三人往外走,看得出他的肩头在抖动。



骑士团的帐篷颇为小巧,里面摆了一张折叠木卓,其后坐着伦美尔队长,他坐在折叠小木椅上。队长旁边是五人中各自最小的年轻骑士,大概是担任记录的工作。他手持钢笔,面前摊开一本账簿似的横缀册子。册子上已记有许多字。



“华伊士好像在笑嘛。”三人在指定的小椅子上坐下,伦美尔队长开口道,“你们使了什么魔术吧?他可是有名的‘铁石心肠’——面无表情的人。”



米娜的脸更红了。不过,她的脸似乎不单是害羞。



伦美尔队长就是如此有魅力的酷男。他五官轮廓分明,连眼角的皱纹也颇具魅力。他年纪大概跟“路”伯伯一样。



“看来,你们是高地卫士?”



队长的蓝色眼睛没有放过亘手腕上的火龙护腕。



“我听说最近在加萨拉镇,有一位少年破获了莫名其妙的连环杀人案,并加入了高地卫士队伍,是你吗?”



亘正对着队长,点点头说道:“是的,就是我。”



“还听说这位少年是来自现世的‘旅客’,也是真的吗?”



既然是对伦美尔队长,没有必要隐瞒吧。亘又答道“是的”。虽然队长神色照旧,连眼角皱纹也没有动一下,但一旁记录的骑士却有点儿倒吸一口凉气似的下巴缩紧一下。钢笔尖也跟着滴下一滴墨汁。基·基玛慌了——虽然没有理由非慌不可——他的长舌头“嗖”地跑出来,舔了头顶一下。



“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



年轻的骑士和基·基玛同时说道,骑士一下子面红耳赤。米娜憋不住笑了一下,结果脸红的更厉害了。年轻骑士有些手足无措,最终连伦美尔队长也大笑起来。



“咳,强行军翻山越岭,又作细致的盘问调查,连喘口气也不行。结果就是这样子啦。各位都累了吧。”



在现世家中时,有时熬夜了反而想睡睡不着,很反常地来了精神。在幻界,这一点也是同样的吧。



有过这样一下子,大家都感觉轻松起来,询问调查也进行得很快。亘他们虽然没有目睹达鲁巴巴车侧翻的瞬间,但之后的混乱倒看得清楚。



伦美尔队长说,没有人受伤,这倒是不幸中的大幸。



“在各地的干道上,最近频频发生达鲁巴巴车侧翻事故,因为当中明显有人为痕迹,所以我们正在进行深入调查。”



原来如此,怪不得连夜赶来呢。



“不过,队长亲自出马,大家挺惊讶。”



基·基玛这么一说,伦美尔队长看了看亘。



“因为是个好机会,所以我想来见见卡茨所说的‘旅客’。我想,从你们离开加萨拉的日子算起,应该正好来到这一带吧。”



“卡茨女士说起过我?”



“噢噢。说了不少。她说’是个爱哭鼻子的小鬼,嘴巴能说会道,自以为是。’”



队长模仿着卡茨的语气说道。他的眼睛在笑。亘也笑了。



“刚才的说法,跟卡茨女士一模一样。”



“跟她打交道很久啦,咳,说是老对手也行。”



说起来,托伦曾经说过,“棘兰卡茨”从前是被伦美尔队长甩了的,所以她狂贬舒丁格骑士团。”



“哦,还想问一件事情,你们顺道去过马奇巴镇吧?”



“对,去了一下。”



“那么,你们遇上山火了吗?”



“没有。我们抵达马奇巴时,火已熄灭。”



伦美尔队长目光隐隐闪烁一下,又问:“听说了路过的魔导士扑灭山火的事了吗?”



亘点点头,把在马奇巴听说的事重复了一次,队长兴趣盎然地听着,年轻骑士则奋笔疾书。



“是海龙之力——水中大魔法吗?”队长喃喃自语,“那名魔导士是个少年”



“对,是的。”



“他也是个‘旅客’,对吧?”



“是的。他是我的朋友,比我先到这里来。”



不知何故,伦美尔队长的脖子里掠过一个阴影。在确认亘为‘旅客’时,却没有这样的反应。



“你见到那位朋友了?”



“没有。不过我想见他,所以尾随而来。于是,在利利斯就”



队长缓缓地点点头,手托下巴。他隐隐皱着眉头。



“你——不,拉奥导师”话刚出口,队长望一下身边的年轻骑士部下,“算啦,不用理它。跟事情没有关系的,耽搁太久了,不好意思。”



队长一行说天一亮就要现场检查侧翻的载货车,然后前往马奇巴。他们要去调查山火的起因。当亘说“你们真是忙碌啊”时,队长摇摇头。



“近来我们全力以赴打击增长起来的暴力妖怪,维持治安和查案等都委托高地卫士,这样子是不行的。”



“说来帕克他们也跟我说过。”米娜说道。“在进行演出的镇子上,总是听到一两件被妖怪袭击、有人受伤的事。他们说以前可没有这种情况。”



“我们也是哩。”基·基玛颇有同感,“在达鲁巴巴店休息时,总听到这种事。说什么原本老老实实的山鼠成群结队袭击乌达。我们在加萨拉镇时也为打击零星的螺丝头狼而焦头烂额。”



“没错。光我们顾不过来,就请求高地卫士来帮忙了。”伦美尔队长苦笑道,“被卡茨埋怨了不少,对了,你也曾在那支讨伐队伍里呢。你做了许多事情,真是帮大忙了。”



亘他们返回自己的帐篷,基·基玛和米娜早早便睡了,但亘却难以成眠。刚才伦美尔队长的表情——听说美鹤也是‘旅客’时,他眼中出现的阴翳,令亘耿耿于怀。亘觉得,伦美尔队长特地翻山越岭来到这里,真正的理由就隐藏在那片阴翳之中。虽然有可能多虑了,但这念头挥之不去。



在狭窄的帐篷里翻身不容易。亘叹了一口气,爬起来,悄悄溜出帐篷外。磨磨蹭蹭,天要亮了,但他不动也是睡不着,也许遥望星空能使人平静吧。



可是,外面已有先到之人。竟然是伦美尔队长,他独自一人伫立在临时帐篷区边上。亘看见的是他的侧脸,他双手抱着胳膊,抬头遥望北面的夜空。



不愧是军人,他马上便察觉到亘的动静。



“睡不着吗?”



“是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



“是看见大事故的原因吧。不妨用星光洗涤眼睛吧。”



队长独自一人在干什么?那副沉思的侧脸,他在考虑什么呢?



找不到适当的发问理由,也觉得不宜轻率地问。毕竟队长是承担着维护南大陆治安重任的人,独处时流露出难受的表情也不难理解。可是



二人并排望了一会儿夜空,各自返回帐篷。亘心中留下了一个极小的、不知缘由的疙瘩。



十六利利斯



站在山背上将利利斯镇尽收眼底时,亘觉得,自己不是第一次来到此地,以前曾经来过,这番景色似曾相识。家家户户色彩丰富的三角形屋顶,带钟楼的教堂建筑物,铺砖的路,树木的绿,身着宽衣、漫步街市者的开朗表情——都很眼熟。



——对了,跟现在在《萨加Ⅱ》的魔法学校——华兹达姆镇一模一样!



“好棒的小镇啊!”米娜也看得出神,“就是这样的地方,才能造出美丽的工艺品哩,错不了!”



三人首先前往利利斯镇的警备所。万一停留时间长,就在这里找工作。



“哎呀,你们是高地卫士吗?真叫人吃惊哩,我还挺长寿的哩。”



接待亘他们的是警备所所长,自我介绍名叫“帕姆”,是个头顶光秃的安卡族大叔。



“真正的名字是达茨,姓帕姆斯卡罗夫麦埃尔埃托斯托拉夫斯基,但挺麻烦的,我就让大家喊我‘帕姆’。”



这里虽有四名高地卫士登记,但包括所长在内的所有人都是安卡族。据说最初利利斯镇居民八成是安卡族,其他种族极少。



“手工活儿是安卡族的工作。你看,这手和指头的形状,长的适合做精细的活儿。而且,像小姐的猫族,或者这位大个子大哥似的水人族,如果一整天呆在炉子旁边做玻璃、宝石的加工,肯定承受不了高温。”



帕姆所长是个爽直多话的人一再要求介绍旅途见闻。他听说了马奇巴的火山和路上达鲁巴巴车侧翻事故,惊讶地瞪圆了双眼,说是头一回听说。亘心想,他真是很悠闲啊,跟卡茨女士大不一样。



“利利斯是个安定的地方,这里发生的所谓大事,不外乎到林子里采果子的孩子迷路了,或者政府办事处旁边的工作室发生爆炸事故之类。”



爆炸不属于大事吗?



“就是做烟花失败了而已。既没有人受伤,又因为是夜晚。可好看啦!”



警备所有好几个空间,可住下来。停留期间,既可一起做巡视街市的工作,也可以值班。三人正听着帕姆所长解释,一名一头黑色长发的美丽少女端茶上来。



“哦,这是我女儿,名叫艾尔扎。她在这里帮忙做杂务。”



“你们好。欢迎大家远道而来。”



艾尔扎一笑,右颊出现一个酒窝。她年约十五六岁吧。如果是现世的女孩子,该上高中了。在高级的中国餐馆,有时上茶会用薄如花瓣般的洁白瓷器——艾尔扎的脸颊和额头,便令人联想起这种情形,如此完美,漂亮,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这时,亘突然想起大松香织,脸型完全不一样。不过,精灵般的苗条和楚楚可怜的韵致则很相似,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柔弱的美。



——香织小姐怎样了呢?



正当他发呆时,米娜用肘部捅捅他,“咳咳”两声。



“你不是要问一下有关美鹤的情况吗?”



这是该问的事。亘将视线从艾尔扎脸上移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跟亘君年龄差不多的魔导士?这个嘛”



帕姆所长歪着光头思索起来。



“我们这里跟加萨拉不同,不检查出入大门的人。来了什么客人也就不能马上知道,找几个旅馆问一下吧。”



“是吗”虽然原先就不以为轻易能见上面,但毕竟还是感到失望。



“不过,若论小孩魔导士,还是很引人注目的。如果他滞留利利斯的话,我觉得要找到他并不太费事。好歹我们也是高地卫士嘛。”



所长建议道,离定时巡视还有一些时间,作为熟悉环境,去散散步吧。基·基玛一听,便探出他庞大的身躯。



“既然这样,我想去一下托尼·范伦的工作室,可以告诉我怎么走吗?”



一瞬间,帕姆所长果子般的圆眼珠变成了阴险的钩爪形,“什么?范伦?”



正给其他高地卫士上茶的艾尔扎手一抖,辈子掉在地上。



“对不去。”所长用余光快速瞥了一眼慌忙拾起茶杯的艾尔扎。当他重新望向基·基玛时,又恢复了原来那双圆乎乎、和蔼可亲的眼睛,“那家伙的工作室在市场北端,一下子就能找到。”



利利斯镇大致上呈苹果形状,相当于苹果芯的部分,聚集着警备所、管理部门、医院、学校和镇长官邸等。从芯往皮的方向,有东西南北四条大路相通。每条大路都有名字,市场占据了北面“砖匠大道”的部分,细长延伸,也就是说,是规模甚大的商店街。另外,北大道的尽头,即相当于苹果蒂的部分,矗立着有钟楼的教堂。



午后太阳照耀着教堂尖塔,塔影投在市街。范伦的小工作室位于后街角,正好被影子包围。这一带房子密密麻麻,在塔影里有歪斜的感觉。工作室没有招牌,也没有搞什么装饰。是干裂的二层砖瓦房的一层。薄薄一扇木板门,饱经风雨已经退色。



街上行人都很和善,问及范伦的工作室时,马上告知路径。不仅如此,甚至有人特地做了向导,他说那一带有点杂乱无章,你们可能不会走,带你们去吧。不过,当被人指点说“就是这里啦”时,突然产生了难以置信的感觉。在北大陆统一帝国如此风行的昂贵首饰的制作者,为何待在如此煞风景的地方?



“不管怎么样,敲敲门看吧。”



基·基玛握起大拳头走上前去。此时,门板突然“嘎!”地向外推开,正好装在他的鼻子上。“痛哇!”



“哇!”门内侧有人喊叫起来。



基·基玛的脸和身体被很硬的鳞片包裹着,所以,撞在他鼻子上的门板猛烈反弹回去,似乎打到了正要开门的人。



“哎呀,对不起!”



基·基玛弯下庞大的身躯窥看门内,从房门的阴影里,一个青年胆战心惊地探出头来,手按在被撞疼的鼻子上。



“咦,你们是”



青年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亘等人。他是安卡族人,身材高挑,黑衬衣配黑裤子。过膝的白围裙——工作时用的。乌黑发亮的头发汇束在脑后。现世的演奏家中,功夫电影明星中,有这样打扮的人。



“您是托尼·范伦先生吗?”米娜朗声问道,“我们从加萨拉来,想看一看您的作品。”



“哦哦,是顾客啊!”



青年边搓摸鼻子,边发出如释重负的声音。



“那就请进吧。虽然此刻不是在做大作品。难得你们跑一趟嘛。”



他替来客打开门,自己退后一步。



“只不过,我稍后得出去办点事。所以现在没有很多时间陪你们”



年轻人欲言又止,他目光锐利,瞪着亘。不,准确地说,他盯上了亘左腕上的火龙护腕。



“你们是高地卫士?”跟刚才截然不同的盘问口气,“不是吗?那护腕就是高地卫士的标志吧?”



亘一时慌了神:“哦、哦是啊。”



范伦使劲摇头,束发乱晃起来。他堵住已大半身子进入室内的基·基玛。



“那么我谢绝参观。你们不能进我的店。”



话冲口而出,脸色已变得惨白。他真的生气了。



“那,是为什么呢?”



“我们是特地来的”米娜不肯罢休,“为什么高地卫士就不行呢?范伦先生讨厌高地卫士吗?”



托尼·范伦那黑宝石似的瞳仁里闪烁着闪电般的强光。“你说我是为什么?哼!你们没有见过帕姆所长吗?”



“当然见过才来的。”基·基玛答道,“你的工作室位置,也是向所长打听的。”



“那么,是那家伙告诉你们这里的——”范伦咬牙切齿地说,“别撒谎啦!”



“我们没撒谎,不过,他只说在市场边上,没有说详细地址。所以我们一路上为了许多人,才来到这里。”



“是真的呀,因为我们很想看你的作品。虽然不知买不买得起因为一定很昂贵嘛。”



范伦咬着嘴唇,摇晃着脑袋:“不论打什么价格,我的作品都不可能卖给高地卫士。观看也不必了。好了,走吧走吧!”



大门“呯”地关上了。



三人唐目结舌,事情的经过真是始料未及。各家各户略歪的门窗都有人伸头窥探,随即缩回,似乎都心照不宣呢。头顶上方传来了压抑的窃笑声。从砖匠大道传来的喧嚣声,似乎也在取笑亘他们。



基·基玛仍旧面对木门,张大的嘴巴发出了声音:“二位请稍微后退好吗?”



亘和米娜对视一下,后退一步。



“谢谢啦。”基·基玛咧嘴一笑,然后双手握拳,向小巷的另一边迈步,嘴里数着,“一步、两步、三步。”



“基·基玛,你要干什么?”



对米娜的反问,他身体一收紧,做个“预备——冲击!”的姿势,答道:“这种门我一撞就开,五扇加在一起都挡不住!”说着,他助跑起来!



“不要这样!”



“基·基玛,不行!”



亘和米娜一齐抱住他的脖子。基·基玛像猎犬般喉间咆哮着,狠狠地跺着脚,把二人上下甩动。



“为什么不行?”



“不能撒野!”



“对那种粗鲁家伙也不行?你瞧他那态度?一身铜臭,那种人不给他迎头痛击,让他知道悔改,连女神都看不过眼哩!”



“三位!请等一等!”



小巷对面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喊声。三人回头一看,见艾尔扎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她长发纷乱,手挽裙裾。



“艾尔扎小姐?”亘等人吃了一惊,呆立着。这又是怎么回事?



艾尔扎冲到三人身旁,双手捂胸口,难受地喘着气。



“咳、咳、大家、是给范伦”



“——驱逐出门。”基·基玛咬牙切齿地说。亘自以为很清楚他是个多么和善的人,只是两列牙齿显得凶恶,他这么来一下还挺吓人。艾尔扎一边难受地喘气,一边眼含泪光道歉。



“对,对不起。如果我一起过来”



说着,她筋疲力尽地倒下了。



“对不起啦,各位被我吓了一跳吧。”



艾尔扎躺在范伦工作室一角的硬板床上。虽然已经醒过来,但脸色还是纸一样苍白。



艾尔扎倒下时,范伦听见亘等人的惊呼从室内冲出,大叫一声“艾尔扎!”毫不犹豫地向前抱起她,掉头回到工作室里。亘他们也趁手忙脚乱之机,随范伦进入工作室。不过,直至艾尔扎缓过气睁开眼睛为止,因范伦一直不离左右,亘他们连接近床也不成。



“他们一定是恋人。”米娜对亘附耳悄声道,“可艾尔扎是所长的独生女——噢,当中事情还挺复杂的吧。”



艾尔扎一睁开眼睛,马上察觉自己身旁不仅有范伦,亘他们也在,就想向范伦解释。



“先别说那些,感觉没事了吗?”范伦担心地制止了要欠身起来的艾尔扎,“你心脏不好,跟你说不能跑,要说几遍你才明白?”



艾尔扎笑了:“哎呀,对不起。我一急就跟个野丫头一样了。”



“你是来追我们的吧,谢谢啦!你真的没关系了吗?”



亘在范伦身后搭话。范伦回头瞪他一眼:



“是你们弄成这样的。”他冷冷地抛下一句。



“哎,托尼,求你别那样的态度。”艾尔扎撒娇似的握着他的手说,“亘他们是从加萨拉来寻找朋友消息的,刚到利利斯。虽然确是高地卫士,但和父亲他们只是刚刚见面。”



范伦听了一番委婉的解释,稍微垂下视线。嘴角仍不满地撅着。“可是,高地卫士都是一回事。”



“不是的。我虽然没有去过加萨拉镇,但那边很热闹吧?许许多多的人都不分出身和种族、外貌,都友好地一起生活吧?”



艾尔扎来回望着三人的脸,热情地问道。见三人一齐点头,她双手握住范伦的手,抬头望着他说:“哎,托尼,也有这样的城镇呀。所以求求你,不要仅仅因为他们是高地卫士,就讨厌人家。”



“那个,”基·基玛用钩爪抠抠脸颊。客气地说道,“不好意思,打搅你们的谈话,我们还不了解这里的情况。”



“对呀,真抱歉。”艾尔扎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让范伦扶着,在床上坐起来。



“艾尔扎小姐的父亲——所长和范伦先生之间,好像有些意见不合?”米娜说道。



“什么意见不合!”范伦又火冒三丈了,“种族歧视者的言论,能算是什么意见吗?!”



“所以说嘛,不必那样勃然大怒嘛。”艾尔扎笑道。因为亘和米娜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就连范伦也都不好意思了。



“是自己父母嘛,所以我就不好说什么”艾尔扎低头说道,“父亲认定除了安卡族以外,其他种族的人都很低劣。”



“可帕姆先生是警备所所长呀,如果他这么偏执,不就维护不了这个城镇了吗?”



“所以,在利利斯,安卡族以外的居民是不能指望高地卫士的。”范伦皱着眉头说,“无论是被偷被抢,住宅商店被纵火,如果受害者不是安卡族,利利斯的警备所便不会出动。非但如此,如果干了这种坏事的是安卡族人,或者不当一回事,甚至还会放走罪犯。”



“太过分了!”基·基玛大喊起来。



“相反,如果是安卡族之外的居民对安卡族犯了罪,或者误伤了人,造成财产损失,不必审问就抓人。既有不同判决就当场处死的,也有在拘留所拷打致死的。”



范伦握紧拳头。



“近来情况更严重了。一发生安卡族居民受伤害的案件,既不立案也不侦查,立即认定是其他种族居民所为。随便找个理由捏造罪名,诸如住在被害者附近、赤贫缺钱之类,就这样把人送往拘留所,结果可想而知。”



简直跟执行种族隔离政策时代的南非一样。亘问道:“那么,平时生活中也有歧视吧?”



范伦颇感意外:“确实如此。你怎么知道的?”



“我只是知道以前在另一个地方也有过类似的事。”



虽然只是在现世的电影中见过。



范伦双手抱着胳膊,走到工作室的窗边,眺望外面。



“外面的大街叫‘砖匠大道’。因为利利斯镇刚出现时,给镇子建房子的砖瓦匠们,全都住在这里。家家户户都造砖烧砖,尘土飞扬,声音嘈杂,加上烧窑,一年到头很热。所以,当城镇建设告一段落,砖瓦工匠们逐渐离去后,这里就成了穷人居住的地方。”范伦回头看看亘他们,“你们刚才在外面注意到吗?从窗口门口看你们的人,都是其他种族的吧?”



这么说来,的确如此。



“我是住在这条大道边上唯一的安卡族。”范伦喃喃道,“其他种族的人占利利斯镇总人口不足两成。据说从前还多一些,但出于对镇上这种不公平现象的愤怒,离开了。有地方可去,或有能力在别处找到工作的,只要年轻,还是好办。不过,也有人因为各种原因不能走,于是留下来的人被局限于沿砖匠大道的细长贫民区之中。你到别处的路上走一走。马上就能明白。豪户大宅都是安卡族人的。其他种族的居民住在狭窄、不卫生的贫民区,每天得为糊口而外出工作。当然了,都是打零工,在利利斯,如果不是安卡族,便找不到正式的工作。其他种族的人自然因此而陷入贫困之中。”



“恶性循环。”艾尔扎难过地说。



“这种种族歧视与老神信仰之间有联系吗?”



亘这样一问,艾尔扎和范伦对视一下。



“亘先生熟识老神信仰吗?”



“基·基玛跟我说过。”



基·基玛突然置身众人的注视之下,有点害羞地把对亘解释的内容重复了一遍。



“噢已经传到加萨拉镇了吗?”



“不过,在加萨拉,还不至于如此露骨。大家对老神信仰怀有戒心。总之是跟北方帝国有关的嘛。”



艾尔扎点点头。“是啊。我有时会想到,现在的利利斯不是跟北方帝国一模一样了吗,把安卡族以外的人关收容所、虐杀,虽然是小规模的,但所作所为很相似”



“当然不能否定北方的老神信仰的影响,但利利斯原先就是种族歧视观念很强的地方。不知原因何在。在一百五十年之前,最先移居此地的开拓团、和其他地方的开拓团一样,由各种各样的种族混合而成。”范伦说道,“情况之所以略有改变,是自围绕利利斯的群山发现由宝玉矿藏之后。要找到矿脉,必须深挖到地底。这件事最适合体力占优的兽人族了。另一方面,将挖到的原石进行琢磨加工,则适合精细的安卡族。这样一来,就形成了行业分工。”



“原来是这样。今天的工艺品城镇利利斯就是这样来的。”米娜说道,“矿山现在怎么样了?兽人族还在那边工作吗?”



范伦摇摇头说:“在发现宝玉的约八十年里,矿藏被挖掘殆尽,矿山封闭了。矿脉并不很大。现在也有另行的发现,但达不到做生意的量。现今在利利斯加工的宝玉,大半进口自阿利基达。”



只有安卡族的统治延续下来了——是这样吗?



“哦,是这样。”基·基玛突发感慨,“我虽是跑遍南大陆的萨卡瓦达鲁巴巴商人,但来利利斯还是头一回。从阿利基达进口的宝玉原石是你们的行会直接运送的吗?”



“对。镇上掌权的人是工艺品行会的头头,也是持偏激的种族歧视观念的人。他们不允许水人族踏足镇上吧。”



“虽然经营达鲁巴巴店是我的本行,但安卡族也有干这个的。”基·基玛说道,“嗬,原来如此啊!之前完全没有察觉呢。”



“外面的人很难明白利利斯的实际情况。”艾尔扎难过地摇着头,美丽的长发潺潺流动,“前来学习做工艺师的,都是安卡族人,其他城镇也没有形成这样的行业。所以,实际上很少人进出这里。”



“可是,假如帕姆所长有那么偏激的种族歧视观念,为何见了我和米娜,却没有流露出不快的神色呢?”



米娜的尾巴尖也摆了摆,显示对这个疑问颇有同感。



“因为你们是外面来的高地卫士。如果明显地歧视你们,会惹怒加萨拉的警备所。”



的确会让卡茨挥鞭赶来问罪的哩。



“不过,且不论能否一下子改变歧视的观念,在查案和维护治安的重要工作方面如此胡作非为,对于高地卫士来说,也是不能听而不闻的。试试向负责博鳌警备所的首长投诉,你们觉得如何?”



范伦恢复了最初冷漠的眼神,观察着亘,“你以为我们没有尝试过吗?”



“我们试过了,做过无数次了。”艾尔扎接着话头说,“不过,斯尔卡首长似乎不愿过深介入这个问题。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不,那家伙也是种族歧视者。”范伦很不屑地说,“联合政府创设舒丁格骑士团时,对于这个组织是和高地卫士一样的多种族骑士团,还是按种族分团、各取名字,曾发生很大的争议。虽然最终由投票决定,但被征求意见的高地卫士首长之中,只有斯尔卡首长赞成按种族分团。”



“噢,舒丁格骑士团也净是安卡族吧。”亘自言自语道,“可是,我觉得似乎没有必要按种族划分吧。”



“理由总是能找到的。诸如装备各式各样不统一、集体生活方面习惯各异之类。”范伦依然愤愤然,“不过,不论以何名目,一旦种族划分,必然与按种族划分业务相联系了。就说现在的舒丁格骑士团,刚建立时是有安卡族以外的成员的,可现在这些人都没有头盔铠甲了,光做一些救灾善后、开拓山林之类的事。一提起舒丁格骑士团,便成了银白色盔甲、威风凛凛的安卡族队伍的代名词了。可最初并不是这样。”



“看起来呀,”基·基玛嘟囔了一句,“我们还是少待为好。对吧,米娜?”



米娜似乎在沉思,尾巴摇晃着。



“范伦先生,你没有想过离开这个镇子吗?”



对亘的这个问题,范伦和艾尔扎又四目对视了一下。一直怔怔地看着自己尾巴的米娜似乎为二人代言一样,保持着原姿势说道:



“他是放不下艾尔扎小姐,对吧?”



“不过,两人私奔也可以把?对不?”



艾尔扎眼含泪光,对匆忙加以补充的亘说道:“我当然想跟托尼走。不过,我也不能丢下父亲。我希望父亲觉醒起来。”



“你希望他明白,歧视其他种族是不对的?”



“是的!父亲并不是从年轻时起,就持这种观点的。”



“他是何时改变的呢?”



“应该是七八年前的事吧。母亲因病去世”艾尔扎眸子转动着,仿佛在追寻回忆,“之后为了排遣寂寞吧,他开始热心教堂的活动。你们看,就是有大钟楼的教堂。”



“可那是女神的教堂吧?”



“虽然是——这事说来话长。在利利斯,这教堂不能一口断定是女神教堂,它也是祭祀美玉精灵的教堂。



“女神的教诲非常朴实,”艾尔扎端正一下姿势,歌唱般接着说,“地上充盈的生命啊,相互关心,相互帮助,繁荣昌盛,聚集在光之下。”



“就这么简单?”



“对,基本的就是这些,此外还有一些细小的戒律,最禁忌的是为女神造像和为女神建教堂。这两件事是严格禁止的,所以,不论到哪个城镇,关于女神教诲的书籍很多,到处都能找到,聚集在城镇广场唱赞歌的集会,举办小规模的信仰活动都有很多,也有这类集会的场所,但没有教堂。只有利利斯有。”



照刚才的说法,那尖塔和大钟楼就是违反女神教诲的。太奇怪了。



“父亲常去那教堂,似乎在那里见什么人,被灌输了那种观念。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但我是这么觉得。”



到教堂去看看!亘作出了决定。



十七城镇与教堂



返回警备所,帕姆所长已在等候,说正好到出发巡逻的时间了。



“顺便问一句,你们见到范伦了吧?他这人有点古怪吧?”



听范伦说了那么多事情,对于这么一个顺理成章的问题,便难以直截了当地回答了。而这一点,也显示在三人脸上。



“怎么啦,没见到他?”帕姆探询地问道,“艾尔扎没说跟你们一起去?”



“艾尔扎小姐带我们去了。她不仅长得美,而且心肠特别好,待人很亲切。”米娜代替手足无措的亘机智地回答了问题,“不过,我们没进到范伦先生的工作室哩。他没在家,我们白跑了。”



“哦、哦,是吗?”亘觉得所长的目光略微缓和了,“如果有时间,出巡中间再去看一次如何?这么点时间应该会有的。”



所长的桌上摊开地图,解释了警备所划定的巡视范围和稍后带亘他们巡视的路径。砖匠大道并不在其中,教堂也不在巡视范围内。



“明白了,谢谢您。不过,所长,”亘说道,“我很想拜访教堂,那座塔和大钟楼太棒啦!在别的城镇也未见到,如果可以参观就太好了!”



所长笑了:“得巡视呀!参观放在明天如何?”



即便众人在这一点上纠缠不已,所长也是左支右绌,不肯松口。



“这所教堂,非信徒是不能进去的。”



“可那是女神的教堂吧?我们全是女神的信徒。”



“利利斯的教堂不是那么回事。女神是禁止为她自己建教堂的哩。你们在学校应该学过的。”



“要是那样”



“那所教堂,是为美的精灵西斯蒂娜而建的。西斯蒂娜出现在我们面前时,会变成安卡族少女或美少年的摸样。不过,她指出现在技艺高超的工艺师眼前。”



“在利利斯,西斯蒂娜比女神更伟大吗?”



“怎么会呢!可是,对工艺师而言,她是最令人感激的,带来产生美的技术和才能的精灵,所以才那样为她建教堂,祭祀她。”



所长说“没时间聊啦”,催促启程,三人便跟随所长出巡了。首先走过镇中心区。警备所和镇管所一带,然后走向与砖匠大道相反的路。沿途是垒石建起的房子。石头发白。各窗户都晾晒着衣物,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传来孩子们生气勃勃的声音。建筑物之间的空隙和处处的小广场,都种上了花木,与石板路相搭配,真是个干净、清爽的镇子。



“这一带全是集体宿舍。”帕姆所长兴致勃勃地环顾四周,说道,“在利利斯镇工作的年轻人家庭,或已将孩子抚养成人的老夫妻都生活在这里,只需付便宜的房租。看上去干净、舒适吧?利利斯依靠工艺品产业,获得宽裕的财政收入,所以可花钱在整顿城市上面。”



所长的话当然不假,即便是亘,也想在这样的城市里住住呢。不过,这里的居民全是安卡族,意识到这一点,再与砖匠大道脏兮兮的环境进行比较,就很是在乎起来,四人走着,路旁正闲聊的年轻主妇们、围成一圈玩耍的孩子们,看见基·基玛的摸样,都吓愣一下,或躲到别人身后,或皱起眉头,亘等看到这一切后,就更加在乎了。一根大大的刺扎在他们心上拔不掉。



“顺这条道往南拐,就是单门独户的小区。”



帕姆所长解释道。他走在路上,对于居民们不时抛过来的问候寒暄,他都心情愉快地挥手回应。



“那边是豪宅区。利利斯的杰出工艺师,经营利利斯工艺品致富的商人们建的房子。商人们多数在首都兰卡有家,所以这里嘛,就是别墅吧。自然是豪宅居多了,让人大家眼界哩。”



尽管已有了这样的预告,豪宅区依然令人惊叹。亘回想起现世中见过(电视新闻中)的首都官邸,又联想起社会参观时去过的滨离宫。



“怎么样?很不得了吧?”帕姆所长像显示自家事物般充满自豪感,“当然啦,这些地方治安也很好。因为你们还没有习惯利利斯镇,所以就让大家巡视这一带啦。”



“我和米娜走在这一带的话,不会出事吧?”基·基玛很单纯地提出疑问,很合乎他的性子。“居住的人都是安卡族嘛。”



亘和米娜瞬间碰了一下视线,所长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手叉腰间,“哈哈”一笑置之,声音出奇地大。



“不必担心。你们是高地卫士,而且在这个豪宅区里,其他种族的人多得很哩,不过都是雇员。”



最后一句话带着嘶哑声,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



“这样吧,我们走回头,走一个来回更容易认路了吧?”



众人穿过公共住宅区时,落在最后的基·基玛突然大叫一声“好痛!”停住了脚步。



与此同时,打在他侧脸的一件东西弹开落在路旁。所长弯腰要去捡时,米娜的尾巴“刷”地伸出,快一步卷走了落地物体,交在手上。



“哇!这是什么?尖角的哩!”米娜指尖捏着尾巴拾来的东西,“是小石头吗?”



这是一块坚硬、带棱角的半透明石头,大小约摸如现世较大的硬币,被击中的是基·基玛,所以喊一声疼也就过去了,但若是击中米娜或亘,说不定会严重受伤。



“混账!谁扔的!”基·基玛耸起肩膀,扫视着周围公共住宅的窗口,“从上面扔石头,说恶作剧未免太顽劣,说找茬打架,可太卑鄙啦!”



亘突然担心起来。虽然各家窗户都看不见人影,但投石头的家伙躲在某处,可能还会伺机出手。下一块石头也许击中米娜的头。



“走吧,基·基玛。”



“对啊,占了很多时间,走为上策。”帕姆所长用言不由衷的悠闲口吻说道。但非如此,好像还有点儿乐见的味道,“算啦,那只是小孩子调皮嘛。别生气啦。”



基·基玛双手叉腰,俯视着所长。基·基玛比所长高得多。



“即使扔石头是调皮,可打中人伤得很重呢,置之不管可不对呀,所长!”



“那你就别巡视这一带了。”所长无动于衷地回应道,“你和那位姑娘的种族,在这里是很罕见的。小孩子会好奇的!即使没有恶意,谁会给你捣蛋很难说,抓不过来。对啦,你们二位就请负责砖匠大道吧。那也是多种族区。”



第二天早上,在警备所吃过饭,亘和帕姆所长结伴外出做上午的巡视。



昨天晚上,亘和基·基玛、米娜商量过,决定暂时先按所长的提议行动。二人若无其事地和所长打了个亲热的招呼,其实很生气。米娜憋足了劲,要在巡视砖匠大道时,收集居民们迄今被帕姆所长冤枉或报案不被理会的具体事例。



“但是,要谨慎行事,不可置身险境。”



“明白,没事的,尽管放心!”



亘则另有一套,尽量迎合所长,争取接近利利斯镇被掩盖的部分。



所长一边巡视,一边多方打听亘的身世。“旅客”一事属于秘密,亘为了回答问题破费心思:我出生于纳哈托,父母在加萨拉开宾馆,但在我出生不久便病故了。于是我被警备所收留,是所长抚养长大的——亘听卡茨说过所长收留迷路儿童和孤儿并把它们抚养大的事,随口改编一番。



“所以呢,你人这么小就能够胜任高地卫士了。”帕姆所长高兴地说,“因为安卡族的孩子优秀啊!脑瓜子灵,又有勇气!”



“哪里,我这人窝囊废。”



所长哈哈大笑,“如果真是窝囊废,不可能从加萨拉旅行来到这里。而且还带着那样的包袱。”



亘一下子不明白“包袱”指的是基·基玛和米娜,便以笑争取时间。而当他察觉话中含义时,笑容顿时凝固了。



帕姆所长一直用余光观察着亘,虽然嘴角在笑,目光却没有丝毫笑意。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听得进大人的忠告吧。”



路边饮食店老板向所长寒暄:您在工作哪,辛苦啦!所长挥挥手,说了上面那句话。声音很小,刚好亘能听见,他的嘴唇几乎没动。



“一个出色的安卡族高地卫士,和水人族、猫族太密切,可不是令人欣赏的哩。加萨拉流动性太大,也许不太显眼吧。”



“在这里很显眼?”



“噢,记得昨天那个水人族被掷石头了吗?”



“那不是调皮捣蛋?”



所长夸张地瞪大眼睛说:“当然是调皮嘛,是孩子的调皮捣蛋。可是,孩子诚实而且单纯,他们用不着啰嗦,直接就能分辨好坏。”



帕姆所长颇为自得地微笑着,一副“后面不说你也明白了吧”的神情。亘胸闷难受,几乎要作呕。



“现在可以去参观教堂吗?”亘抑制着情绪,试探着问,“我想看一眼美的精灵——西斯蒂娜的像。”



“噢噢,当然可以。”



所长没有走砖匠大道去教堂,他们先折回镇中心,再从那里绕大弯,不过,也就由于这种走法,反而让亘弄清楚了——砖匠大道的环境与其他街区相比尤其差:矗立与镇北的教堂,是如何遮天蔽日,成为阻碍视觉的存在。教堂是如何傲慢地俯视着以砖匠大道为中心展开的“贫民窟”,它对于不得不在其影子里生活的居民们,是怎样一种郁闷的存在。



从正面仰望教堂,让亘联想起出现在《萨加Ⅱ》的神圣教堂。石墙,粗大的柱子,各处镶嵌着漂亮的彩画玻璃,上面的人物该是西斯蒂娜吧!一个长发披肩的裸足姑娘,或奔跑于草原,或弹奏着竖琴,或以泉水漼足,或于伏地的众人头上,手擎燃烧的松明。



电视游戏中的神圣教堂,虽然没有特别设定何种宗教,但有位和蔼的神父,当主人公做完某个活动来访时,神父每次教给他一句珍贵魔法咒语。他还有让人恢复所有体力的慈祥!不过,这利利斯的教堂会怎样呢?



庄严美丽,那是理所当然的!仿佛一百个和亘同龄的孩子被问及:教堂是怎样的建筑物?得到的原始答案就是这样——它的形象完美无缺!



“很了不起吧?”帕姆所长鼻孔大张,“它的正式名称是西斯蒂娜·托列巴德斯教堂。所谓托列巴德斯,是利利斯的古地名。传说西斯蒂娜建造如此辉煌的教堂,女神不生气吗?”



“没关系,女神所在的命运之塔,比这教堂要好百倍、千倍!”所长简单地答道,“据说女神之所以禁止为她自己建教堂,是因为她认为,凭自己创造出来的种族的力量,他们搞不出什么优秀的建筑物。”



这说法似乎在贬低女神和女神的造物。



“参观一下里面吧,你会更吃惊!”



推开大门踏足教堂内部,斑斓的色彩降临亘的头上,透过彩色玻璃的光线布满教堂。



夹着中间的通道,两旁是数列信徒落座的长椅。通道尽头是祭坛,正面有更为艳丽的彩色玻璃。再前头安放着西斯蒂娜的石像。石像基座堆满鲜花。



到处可见低头祈祷的年轻人,以及坐在信徒椅子上安静地读书的老人。亘踮着脚走到祭坛前,再次仰望西斯蒂娜像。



长发姑娘,端庄的脸型,穿着长袖长裾的法衣,右手捏镶宝玉的勺子,左手握手镜的柄,高举着仿佛敬献给上天,袖子略褪,露出上臂。



“那把手镜能照出人心灵的美丑。”所长加以说明,“右手的勺子,用来装妨害美好事物的邪恶东西。”



再往前一步,从上到下观察石像,亘才发现,西斯蒂娜并不是站在地面上的,尽管鲜花几乎遮住脚部。她站在某个东西上面——不,她踩着某个东西。而且,她穿着非常结实的凉鞋。



亘弯下腰,用手轻轻拨开花枝。于是,一张与基·基玛一模一样的水人族脸暴露出来。这张脸难受地扭曲着。其后紧挨着的兽人族脸,令亘想起托伦,兽人族脸痛苦地大张着嘴。



西斯蒂娜石像踩着他们的头和胸。亘不禁霍然站起身来。他身后的帕姆所长把手搭在他肩头上,说:“怎么样?很了不起吧?”



一个声音从祭坛后边传来,仿佛正要掩饰这问题似的。



“哎呀呀,帕姆所长。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一位身披白袍的老人向这边走来,他手中的银勺与西斯蒂娜像捏的一样。



“打扰了。”所长郑重其事地低头致意,然后对亘说道,“这位是戴蒙主教大人,是教堂最高职位的人。



戴蒙主教和颜悦色地回了礼。他仪态优雅,锃亮方正的头颅可谓赏心悦目。灰白的浓眉下,眼睛颇具神采。亘一时被其气势所慑。此人且不论其年龄,感觉其内涵并非“老人”,给人“精悍”之感,虽然使用“令人生畏”一词可能过分



“哪里哪里,我不过是精灵西斯蒂娜仆人而已。”



“哟哟,没错没错,失礼失礼!”



“新来的客人?”戴蒙主教看着亘,那目光与刚才的帕姆所长一样,像掂量价钱般冷静。



所长介绍过亘之后,主教颇感意外。



“嗬,这个年龄就是高地卫士了,很厉害呀!我还以为是来学习工艺技术的呢!”



“亘出来探听朋友消息。他说过想参观托尼·范伦的工作室,可那家伙是很另类的。”



“呵呵,范伦嘛。”戴蒙主教把勺子抵在额头,摇摇头,“像他那样深得精灵西斯蒂娜眷顾的工艺师屈指可数哩。同时,像他那样不愿理解西斯蒂娜恩惠的工艺师,也是屈指可数啊!”



亘心底涌起一大堆话,我要说!



他硬憋着,再次仰望西斯蒂娜像。“这座像的脸型,有点像艾尔扎小姐呢。”



帕姆所长咧嘴大笑:“虽说是面子话,听起来很开心。”



“因为艾尔扎太美了。”戴蒙主教也说道,“简直就是西斯蒂娜转世,美的化身。”



“不过,艾尔扎小姐不但对我友善,对基·基玛、米娜也很好,这一点跟西斯蒂娜完全不同。”



话已冲口而出,亘闭上了嘴。他感觉到所长和主教视线的温度已骤降十度左右。不过,两人都微笑着。



“我就此告辞了。”亘匆匆点头行礼。



刚出教堂,大钟楼的钟开始鸣响。震彻肺腑般的声音,接连从高高在上处降临,仿佛有人瞄准了亘掷下来似的。亘捂住耳朵,头也不回地离去。



十八美鹤的消息



亘说,多待无益。因为不想激起基·基玛和米娜更大反感,他没有说出详情,只说了在教堂看过西斯蒂娜像了。他觉得仅此已经足够。



“可是,这一来就不能寻找美鹤了吧?”米娜忧心忡忡,“再忍耐一下吧。我们是无所谓的,对吧,基·基玛?”



“当然啦。在砖匠大道的走访也才刚才开始嘛。”基·基玛大手掌一摊,“我们打听了各种各样的事,简直令人吃惊。哪里的居民的确很受歧视。不能置之不理啊。”



“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不过,就我们三个人,应付不来吧?找卡茨女士谈谈吧。假如博鳌的斯尔卡首长不理会,我们会通过加萨拉的警备所,向纳哈托的吉尔首长提出申诉。这样做绝对是更好。”



基·基玛上下打量着亘:“你难得这么懦弱的呀,亘。”



“我有不好的预感,”亘断然决定,“早走为好。跟范伦和艾尔扎说声我们肯定会回来,然后就出发。”



晚饭后,三人待在警备所安排的房间里。他们很小心地压低声音的话,但当门外突然传来所长的声音时,三人都吓了一大跳,如同舒丁格骑士团来通知调查那次一样。



“不好意思,你们正聊得好的时候,方便打搅一下吗?”



所长进入房间,锐利的目光望向基·基玛和米娜。三人在柔软的坐垫上席地而坐。



“亘君,已经了解到,应当是你的朋友的少年,正待在利利斯镇郊外。”



亘站起身,追问道:“真的?在郊外什么地方?”



所长手持地图。他将地图摊开在地板上,指点着。



“他在镇北我们叫做‘精灵森林’的地方。那片森林全都是修罗树。”



“修罗树?”



“是西斯蒂娜尤其钟爱的发出芳香气味的木材。她的勺子是用修罗木做的。教堂用具的材料,按规定只使用修罗木和银。”



据说在那片森林里,有利利斯一带最为古老的医院,叫“托利安卡”。”那医院可好啦。修罗木的芳香,有治愈疾病的功效哩。”



“美鹤在那里吗?”



亘迫不及待地问道。美鹤在医院里,是因为负伤了?



“虽然没有确认名字,但就身穿黑色法衣、与亘君同龄的魔导士这两点来看,应该就是他吧。据说他是因为迷路偶然来到医院,并非受伤或生病。就在那里待上数日,恢复一下旅途的疲劳吧。我是从有家人在托利安卡医院的居民处听说的,他们难得遇上旅行中的魔导士,便一起挽留他,恳求他说说旅途见闻。”



帕姆所长咧嘴一笑。



“太好啦,这么快就有消息了。明天一早出发。万一那位魔导士不是美鹤君,就返回好了,反正离利利斯镇并不太远。”



对方提供了离开此地的借口,亘心里暗喜。有生以来,经历如此不愉快、可怖的事情,这还是头一次。亘这样想着,忽然想起了田中理香子直接上门来纠缠妈妈的事。那时也很可怕。感觉自己实在无能为力,只能躲藏在床底下的时候,真是凄凉伤感极了。



“亘,太好啦。”米娜一下子抱住了亘。亘一下感觉,发现帕姆所长冷淡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第二天,为了不必跟所长打照面,三人决定天一亮就离开警备所。一名早上当值的持矛高地卫士,露了一下睡眼惺忪的脸,大家跟他寒暄一下,匆匆出发。



“哎,路上小心!”



持矛高地卫士笑嘻嘻地说完,马上进了亘他们用过的房间。三人上了达鲁巴巴车,离开警备所时,亘不为二人察觉地悄悄回头看了一眼。那持矛卫士正将基·基玛和米娜用过的毯子和坐垫扔出窗外。亘咬紧牙关,颇为后悔看了这一眼:他目睹了多余的一幕。



离开利利斯镇,在平地上前进了一段时间,精灵森林忽然现身于低缓的丘陵地带中间。从远处是完全看不见的。三人对此也惊讶不已,与地图核对了好几次。



“是修罗树吗?”基·基玛歪着头想,“如果是用于制作精灵勺子的木料,可能就会有魔力吧。”



在可能会见到美鹤的喜悦之下,亘突然产生了不祥之感。



十九魔医院



修罗树的确散发着怡人的香气,是香水味,香气浓烈。树干树枝修长,俯仰婀娜,仿佛正翩翩起舞,枝条上尖形叶片密簇,没有开花,所以应是树木本身散发芬芳。



达鲁巴巴车驰入林中不久,米娜便开腔了:



“我鼻子痛。我不喜欢这种气味,太强烈了。”



“是吗?”基·基玛鼻翼一张一缩,“我不大觉得。”



“你们习惯了嘛,可我们猫族比基·基玛和亘的鼻子灵百倍,这样子可爱不了。我现在很难受,简直是头晕眼花。”



“岂不正好?我们去的地方正是医院啊。”



修罗树枝叶如群的芭蕾演员指尖般伸展,此时缝隙间隐隐出现灰色的方形建筑物。



“咦,就是那里吧?”亘探出身子。



“哪里?”基·基玛扬鞭拨开垂落在达鲁巴巴车上的修罗树枝,“嗬,就那个?”



这建筑物给人的感觉,仿佛就是把切割成骰子形状的发白的灰色岩石简单堆叠至三楼就成了。建筑物有许多窗户,窗户里头亮着灯。现在才清晨呢——说来,自进入修罗树林之后,竟感觉有点昏暗。



在达鲁巴巴车上仰望头顶,令人吃惊的是看不见太阳。本该晴空万里的呀,这是怎么回事?蓝天也模糊起来了,简直就像蒙上了一层白色的薄纱。



“奇怪呀,没有雾嘛。”



基·基玛抖了一下手中缰绳,嘟囔道。达鲁巴巴“咕噜噜”地喷着鼻子,原地踏步。基·基玛“嗳——嗳——”地安抚它几句,但它只走了几步,便又原地踏步起来。



“喂,喂,你害怕什么呀?”



基·基玛开始抚摸达鲁巴巴的耳背。达鲁巴巴不但继续原地踏步,还一点点往后退。



双手捂鼻、缩在载货台上的米娜猛然站起,侧耳倾听。



“有动静!”



亘也感觉到异样的气息了。在哪里?这边——那边也有、这边也有,感觉已被围绕在其中。空气在流动,在前、在后。修罗树丛“哗啦哗啦”摇晃起来,喷发出浓烈的香气。



嗖!



有东西横空飞过。紧接着的瞬间,米娜喊一声“哎呀”,从载货台上落下来。



“米娜!”



达鲁巴巴车来个急刹,亘跃下地面。米娜趴倒在车子前轮边上,昏迷过去了。她脸上渗出血迹,不知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这时,驾车位上的基·基玛喝一声“嗨!”高声喊道:



“亘快卧倒!”



亘回头一看,见基·基玛右肩深深地插着一支箭。一支箭羽通红的箭矢向他的眼睛飞来。



“是树上射来的!快藏到车后!”



基·基玛挣扎着要从驾车位上下来,但在亘看来,他的动作如同醉汉,也像是在水中缓缓游动。



“麻烦啦这回呀”



同时响起几下尖锐的声音,亘藏身的载货架上,一连中了几支利箭,甚至有一支箭擦着亘的鼻尖飞过,落在树下的杂草中。



“是麻醉药”



基·基玛从驾车位上栽倒下来。亘不顾一切地冲到他身边。基·基玛紧闭双眼,齿间挤出了长舌头。



“基·基玛,你要挺住!”



亘刚喊出声,便感到右腿火辣辣地痛。低头一看,腿上插着一支箭。亘简直不敢相信:通红的箭羽,银白的箭镞,尖尖扎进了自己的大腿肌肉。



一殷血流涌出,仿佛正等着亘亲眼来见证。他想移动身体,拔出箭,血流的更厉害了。裤子染红了。



眼中景物来个一百八十度的旋转——上变下、下变上。浓烈的修罗木香气扑鼻而来,舌头麻痹了。手指头不听使唤,膝头开始颤抖



亘双膝一弯,跪在地上,然后缓缓向前扑到,仿佛上半身趴在桌上打瞌睡似的。他恰好趴在基·基玛身上,可以感觉到基·基玛每次呼吸,身子便上下颤动。



——还好,他还没死呢。



在亘眼皮闭合的前一刻,在他紧贴地面的、极有限的视野里面,猝然出现了两只穿皮靴的脚。粗犷的皮靴,粗壮的脚。



“只有小孩有用,其余两人抛在一边,让树林收拾他们。”



一个冷冷的声音在发号施令。亘失去了意识,掉进漆黑的深渊之中。



听见一个小小的响声,恍如窃窃私语。



亘睡着了。他和衣躺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总挨妈妈说:要午睡的话,在沙发上睡嘛!不要躺在地板上。你有粉尘过敏的,又要犯鼻炎啦!



可亘喜欢硬硬的木地板的感觉。夏天凉快,冬天在暖气口旁的地方挺暖和的。地方够大,手脚伸开,身体不会下沉,天花板高高的,真舒心



可今天身子有点疼,而且这个窃窃私语似的声音挺吵人的。是什么声音?从打开的窗户飞进来的虫子?在我脸上飞来飞去?赶走它!——抬起手——赶走它



“亘、亘、快醒醒。”



上面传来清晰的喊声。这声音有点熟,很甜的声音,是女孩子的声音,很可爱的女孩子的声音。



“快醒来,清醒清醒呀,亘。必须逃出去啊。唉,快打起精神!情况很严重啊!”



倒不是挨了批评,而是由于耳边嗡嗡响,吵得很,亘勉强睁开涩涩的双眼。逃出去?为什么?我在家里睡午觉呢



身上好痛。这地板可不是木地板哩,白白的材料。而且腿也很疼。右腿痛得厉害,好像被铁爪抓住一样。这是什么?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亘的耳边和后脖梗处有东西在蠕动。他猛然一惊,睡意全消。原想慢慢起来,却因触动腿伤,痛得跳起。一看,裤腿上绑着一条脏兮兮的布条,湿漉漉地渗透了血。



记忆恢复了——如同被刮了一巴掌。他回忆起达鲁巴巴车遇袭的事,米娜和基·基玛的情况、昏迷前所见的两只脚和听见的冷冷地发布命令的声音。



这是个方正的房间。地板、墙壁和天花,都与远远所见的那所医院一样,用发白的石头建造。又硬又冷就是这个原因。有一扇沉重的金属门。当然,门已上锁。对面墙壁上有一个小窗,以亘的身高,伸手勉强可及,是嵌大格窗栅的窗户。



而窸窸窣窣蠕动着的东西,其实是散布整个房间的枯叶。应该就是修罗树的叶子吧。独特的气味,即使干枯了依然残留着。



“啊,太好啦。感觉怎么样?差点死掉?”



甜甜的声音从窗户方向传来。有人在格子窗外面。那个甜美的声音是——



“亘,是我呀。记得吗?”



是妖精!不,只是推测而已。不过对亘而言,她就是妖精!



“你在那边呀!”这里是什么地方?基·基玛和米娜没事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甜甜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像在闹情绪。“人家是问你:还记不记得我啦?”



亘拼命挪至窗子下面,身体依靠墙壁,大声道:“对不起啦,可现在顾不得那些了呀。还有,你是来救我的吧?”



“我救不了你呀。”简洁的回答,“因为我无能无力呀。”



亘张了几次嘴,才终于说出话来:“那你就告诉我,情况如何。我中了麻药箭,被运到这里来了?”



“是吧。”



“其余二人呢?”



“不知道。”甜甜的声音不满地说,“你喜欢那个有尾巴的女孩吧?我真失望。”



“不是那么回事啊!”亘痛得呲牙咧嘴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在那所医院里面吗?”



“对,嗯,也是那片修罗树林的中央。”



“你也被抓来了?”



“才不是呢。”



亘靠在墙上。“不是的话,总会有办法把?只要能弄到铁门的锁匙”



“所以说,我做不来的嘛。”甜甜的声音断然地说,“我只是来激励你而已。我觉得不尽早唤醒你就坏了,所以拼了命攀上这里来。希望你领情吧。”



“要说领情”亘望望窗户,心想:她说“攀上”,是怎么一回事呢?



“亘,在里头可别作深呼吸,尽量在窗户旁呼吸为好。”



“为什么?”



“因为修罗木的香气对脑子不好。”



亘猛然背贴墙壁站立,盯着散布整间房子的枯叶,树叶在窗外吹来的微风之下像有生命似的窸窣作响。



“对脑子不好?”



“会使精神错乱的。”甜甜的声音说道,“这是用于刑讯的香木嘛。”



亘几乎就要喊出“住口!”的时候。沉重的铁门外传来“卡嚓卡嚓”的声音。



亘已是紧贴墙壁,后脑勺几乎硌疼了,此时不禁还想往后退。门轴“吱吱”响着往外打开,从门缝处刚看见一双手,随即见一名大个子男人端着一支弓枪走进来。



这是个大胡子男人,一身类似工作服的装束,脚下是粗犷的皮靴,靴子与亘林中所见的两条腿穿的一样。



弓枪上的利箭对准了亘的头部正中。倒是比瞄准胸膛要好。大胡子男人不做声地往门旁一站,第二个人走进来了。此人较前面进来的人瘦小得多。他身穿长裾法衣,类似在利利斯镇的西斯蒂娜·托列巴德斯教堂遇见的戴蒙主教穿的那种。不仅如此,他右手持勺、左手持手镜的打扮,与西斯蒂娜像如出一辙。



“好像醒过来了嘛。”穿法衣的男子用格外高亢的声音说道,“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亘拼命搬动僵硬的舌头,好歹发出了声音:“托利安卡——医院。”



“没错,看来记忆没有消失。”



穿法衣男子微笑起来,仔细打量,他是个摸样纯朴的美男子——不,说不定是个女孩子?



“我是来找朋友的。”亘说话时声音发颤,“利利斯警备所的帕姆所长说,托利安卡魔医院里有个少年很像我的朋友,我们就过来看看。”



穿法衣的男子微笑着走近亘。他一走动,散布室内的修罗树叶便让路似的左右分开。



“所长也跟我们联系了,他说,胸怀邪念。目露凶光的女神走狗,已踏足我神圣的土地。”



“帕姆所长这样说的?”亘瞪大眼睛,“可告诉我们托利安卡魔医院情况的,也是他啊!”



此时亘终于醒悟了。他把我们诱骗到这里了。所长撒了谎,他并没有美鹤的消息。他为了让我们进入修罗树林,让他们抓住我们而撒了谎!



“原来是个陷阱”亘无法抑制地喃喃道,带着颤音,穿法衣的男子依然面带微笑,走得更近了。他躬身凑上前来,与亘几乎气息相闻。



“你是‘旅客’。没错吧?”



亘没有回答。帕姆所长应该不知道这一点。



“即便不说,也是隐藏不了的。”穿法衣的男子继续说,“我们知道你在加萨拉镇干了什么事。我们得到情报了。帕姆所长也从一开头就知道了所有情况,假装不知而已。”



原来如此。没有听从基·基玛的忠告,就这样遭到报应?



“假如我是‘旅客’,会怎么样?”亘心里头咒骂着自己的怯懦,反问道,“对你们有什么妨碍吗?有什么不合适吗?”



穿法衣的男子脸上仍贴着那份笑容,平静地答道:“‘旅客’永远是我们的敌人。人人得而诛之,否则违背老神的教诲。”



难懂,不明白意思。“人人得而诛之”是什么?



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这些家伙全都是——



“你们都是老神教的信徒吗?”



穿法衣的男子咧嘴一笑,点点头:“一点不错。”



“利利斯镇的种族歧视闹得那么厉害,就是由于你们的影响?西斯蒂娜·托列巴德斯教堂不就是你们的教堂吗?表面上祭祀西斯蒂娜,其实就是老神教堂吧?对不?”



穿法衣的男子没有回答。不过,只需看他闪烁的眸子便已足够。



“原来如此。你们是在西斯蒂娜·托列巴德斯教堂为老神教秘密传教,对吧?帕姆所长也是在那里被拉进老神教的。”



“看来脑瓜子挺灵光的哩。”



穿法衣的男子这句话不是对亘说的,而是对他身后持弓枪警戒的男子说的。大胡子不吭声,把弓枪转而对准亘的脸。



此时,穿法衣男子突然挥动一下手。亘以为勺子要打下来,抬手去护头部,不过,不是那么回事,穿法衣男子只是把手镜举到亘面前。



“看吧,这就是铁证。”穿法衣男子带着诅咒似的腔调说道,“邪恶女神的走狗,在辨别灵魂的洁净之器——真实镜子面前,形如无物!”



的确,手镜上无所显示。即便贴近亘的鼻尖,也只映出他身后的白色石壁。



“女神走狗啊,你命该休矣。你将由吾等之手,归于污泥与罪孽的尘土!”



穿法衣男子脸泛红潮喊道,他一边蹦跳着站起,一边把勺子和手镜举到头顶,趁此空隙,亘鼓足浑身力气,双手猛力推他。奇袭成功了。穿法衣男子大叫一声倒地,把身后的大胡子也撞翻在地。大胡子仰面朝天摔倒,发出“咚”的悦耳声音。亘一跃而起,扑向门口。



“休想逃!”穿法衣男子趴在地上叫道。



他用勺子敲击一下地面,一阵风卷起,房间里的枯叶顿时活动起来。枯叶眼看着分成左右,堆成两座小山。亘一瞬间看呆了,但随即抓住门把,冲出走廊。



单调的石壁走廊一侧,开着无数个门,和自己刚冲出的门一模一样。另一面的墙壁则是连一扇窗户口也没有。走廊两边前方都显得模糊不清,不知通往何方。



亘向右边跑去。右腿好痛。走廊笔直延伸,没有尽头。只有门和白色石壁,如此一直延续下去。



突然,离亘三米远的门扉打开。开门的力过大,门扉撞在墙壁正缓缓关回来。陡然出现了枯叶堆。无数枯叶聚集,形成一个人的外形。这人形的个子较亘大一倍,大脑袋,就像旧电影里出现的木乃伊男子,向前平伸双手,堵在亘面前。



亘急停,疾速回望。身后的房门打开了,从中走出一个动作迟钝的枯叶怪人来,与堵住去路的家伙一模一样。



长廊充满了修罗树叶的气味。亘感到脚下摇晃、头晕眼花、视界模糊。



“埃德罗·瓦拉·萨博达安义·西格鲁。”



不知何时起,穿法衣男子站在走廊一头,把勺子和手镜交叉在胸前,高声祈祷着。



“出现吧,森林精灵啊。粉碎邪恶女神阴谋的战士啊,请与我们同呼:正义必胜!”



枯叶怪人一齐张开大口吼叫起来。合唱声如裂帛,响彻走廊。所有声响直奔亘而来。



这回苏醒过来了,一片漆黑。



右腿的伤一下一下抽痛。感觉是就地躺卧着,地板坚硬,手动弹不得,被捆绑起来了?脚也动不了,抬不起来。



想翻个身,出发“嘎啦”声。是锁链相碰的声音。可为何如此黑暗呢?对了,是罩了头套!



听见低声哼歌,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个声音。里的不太远。从哪边传来的?右边?左边?前边?后边?



脚步声传来,感觉有人的动静。一只手伸过来,揪住亘后领,粗暴地拉扯他起来。那只手又在亘的脖颈处做了个拆解什么东西的动作。于是,黑暗突然消失了。的确是被罩住了。现在已经解开。



在户外。已是夜晚。可以看见托利安卡魔医院的建筑物,也看得见修罗树林。



亘被大群人围在中间。人们身上套着特大号米袋子似的东西,个个手持蜡烛。眼的部位开了两个孔,头戴白巾。虽然看不见脸孔,毫无疑问都是安卡族。



这是一群以托利安卡魔医院为根据地的老神教教徒。



咒语般的歌声是他们唱的。他们围成一个圈。亘位于他们的中心,双手双脚都钉上了枷锁。



修罗叶的气味粘在鼻子下方,脑子混乱不清。



“站起来。”



身后响起一个居高临下的声音。还有一个同样装束的信徒在这里。米袋子似的衣服底下,露出两只大手。



“站起来。”



一只巨手伸过来,揪住亘后领,让他站住。手背和指头都黑毛耸耸,如果不是看得见,以它的冰冷僵硬,几乎令人以为是一只泥塑的手。



“迈步走。”



手一动,把亘往人圈的一头推过去。当亘蹒跚着倒下时,那只手便把他扯起来。



“别磨蹭,站起来走。”



亘摇摇晃晃地往前迈步。勇者之剑挂在腰间。不过,手铐的铁链很短,手够不上,什么都做不了。无法可想。



当亘慢吞吞地向前走时,信众的歌声大起来,变成了大合唱。人圈的一头分开了,看得见前头的东西。



怀疑自己的眼睛——亘心想问题在此。但眨了几下眼,清了几回嗓,用力摇摇头,呈现眼前的东西依然没有消失。没有改变。



断头台。大铡刀。只在漫画和游戏中见过。是用来斩断犯人脖颈的刑具。



那个身穿法衣的美男子此时一手持勺子,微笑依旧,站在那不详的刑具旁边。他在刚才的法衣上加了一件酒红色的袈裟。他身后燃起了熊熊篝火。因背向火焰,他看起来像被金色的灵光笼罩。



亘再也不能向前迈动步子了,他两膝打颤,呆立不动。“你命该休矣,女神的走狗,”穿法衣男子的声音回响起来,在黑夜中,如同漫画中显示人物说话时的圈圈一样,清晰可见。



抬头望去,断头台的铡刀口在篝火的映照下闪闪发光,简直就像对亘作出讨好的笑,露出牙齿一样。



岂有此理。为什么会是这样?我干了什么?



“邪恶之人,也知道恐惧是吧。”穿法衣男子娴雅地说道,“不过,你无须担心。通过消灭你被女神操纵的肉身,你将得到净化。在伟大的老神保护下,你清净的灵魂可转生到这幻界,以你期待的方式。”



“那绝对不行。”话从亘嘴里冒出来,“你们没有杀我的权利!我不是老神教的信徒。我是来自现世、是拜访幻界的‘旅客’,我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穿法衣男子依然保持微笑。



“我们对成了邪教俘虏的人无话可说。”



“不要自以为是!”亘叫喊道,他开始是对穿法衣男子说话,然后是对周围环绕的信徒们说,“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为什么”



此时,断头台对面有同样装束的另一人——一名卷起衣袖、手持大斧的信徒进了亘的视野,他的话中途打住了。就是用那把斧子砍断吊起断头台铡刀的绳索



“你的废话到此为止吧,肮脏的魔鬼。”



亘被人从身后猛力一推,跪地翻倒。信徒们欢呼起来。



亘又被拉起,托往断头台方向。他用力撑着腿、挣着胳膊反抗,但对方力量巨大,根本敌不过。尘土扬起。信徒们只是欢呼。亘感到头晕眼花,想呕吐。徒劳而已。这样子不行。可除此之外该怎么办呢?



一步一步接近断头台。讨厌,非常讨厌,简直是莫名其妙!亘越是扯开嗓子喊,信众的歌声便越大。



“给你一个机会吧。”穿法衣男子走近亘,说道,“为了更完美地涤净你的灵魂,让你更快地转生于幻界,你得在处决前忏悔。来,说吧,另一名‘旅客’在哪里?”



亘毛骨悚然。这家伙问的是美鹤!他还想抓住美鹤,把美鹤处死!



“我怎么知道!”



“嗬嗬,很顽固嘛。”



“知道我也不说!”亘用沙哑的声音叫喊道,向穿法衣男子脸上吐口水,连亘自己也很吃惊:自己连这种事也做了?谁都没教过他这么做。



穿法衣男子缓缓地抬手拭一拭脸颊,笑得更狰狞了。



“可怜的牺牲者啊,上了女神的当,毁掉了灵魂,现在看来你是无论如何也听不到我们正义的声音了。”



“谁来决定正义?!”



穿法衣男子庄重地答道:“老神的使徒。”



“我不承认!”亘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你是北方帝国来的吧?你传播的,并非对老神的信仰,而是歧视非安卡族的主张吧?”



穿法衣男子脸上的笑容仿佛被抹掉了,嘴唇抿成一直线。



“快说,”他低声道,“说出另一名‘旅客’所在之处。”



“休想!”



“不说的话,我们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搜捕了。一定会找到的。不过,到那时,要流很多血了吧,还会看见烈焰、听到哀鸣之声吧,”他又笑了,“那全部是因为你。”



亘愕然。他说“看见烈焰”?



“马奇巴山火——是你们干的?”



穿法衣男子没有回答,继续逼问:“快说,另一人在哪里?”



“在这里。”一个凛然的声音回荡在昏黑的夜空中。



二十美鹤



亘目瞪口呆地仰望夜空,声音来自何处?——是那里!托利安卡魔医院的楼顶,最高处,可俯视安置断头台的中庭。



细小的身影。在黑暗中难辨的漆黑法衣。手中权杖的宝玉,放射出纯净的蓝光。在那光圈之中——



美鹤挺身站立。



“是你!”



穿法衣的男子仰望头顶,发出惊讶之声。亘感觉得到断头台旁持斧的人也好,揪着他脖领的巨人也好,都愣了一下。



“邪教使徒,你在我圣城干什么!”穿法衣男子发出尖叫,“你下来!你下来!你竟以污秽之身践踏圣城,你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吗!?”



信众的圆圈混乱了,蜡烛的火开始乱晃。也有熄灭了的。



美鹤纹丝不动。他脸上浮现出平时那种轻视对手的笑容。距离相当远,但他的表情却清晰可见。是手杖的宝玉发出的光的力量。亘胸口一热,觉得他那含蓄的嘴角是那么令人想念、那么令人信赖。



不过,现在不是激动的时候。连美鹤都要被抓住的。



“美鹤,快逃!”亘拼命大喊,“你不能待在那里!快逃啊!快逃,去找人来搭救!”



美鹤转头看看亘的方向,然后叹了一口气——另一个让亘怀念的表情。他无计可施。



“你说去哪里、向谁求助?”他从容淡定地反问道,“我离开期间,你要被砍掉脑袋啦。”



“我不是说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傻瓜。你不该是那种牺牲掉自己家伙。”美鹤长吁一口气,“你还是那么老好人嘛。”



“现在可顾不上聊天”



“哪里,我很清楚。”美鹤丢下一句话,用不持杖的另一只手直指穿法衣的男子。



“绘制这楼顶魔法阵的,是你吗?”



穿法衣男子仅被这么一指,便中间般打个趔趄,脸颊扭曲。“你、你什么意思?”他惊慌失措,踩了自己的衣裾,“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就是跟你。”



美鹤的声音没有丝毫迟疑,如同一名有信念的、威严的老师,正在批评一名小学生。



“不知道你画出来要召唤什么,但你画错了。”美鹤嘿嘿笑道,“方位不正,线的长度也错了。是在哪所魔导院学的?正式毕业了吗?”



“你、你”穿法衣男子满脸通红,跑到医院大楼旁边。那架势似乎被要用手攀壁而上了,但看他那副捶胸顿足的摸样,并不具备那样的体力和技术。



“你要侮辱我吗?”



“问一问而已啦。太远听不清声音。你稍微上来一下行吗?使用艾·拉达魔法的话,轻而易举吧?”



穿法衣男子顿时脸色苍白。信徒圈成的圈子全乱了,变成了锯齿状半圆形,现在位于中心的已不是穿法衣的男子,而是美鹤。



“怎么,不会念艾·拉达魔法?”美鹤吃惊似的说道,“跟你是白费功夫呀。老神是神的同时,应该也是伟大的魔导士才对吧。奇怪呀。”



美鹤手托下巴,做沉思状。



“你是被冒老神之名的假魔道骗了吧?”



“你、你胡说!”穿法衣男子扬一扬勺子。这时,美鹤托下巴的手转而用食指指向头顶上方,简短地念诵了几句,紧接着的瞬间,一道闪电亮在天空,笔直向穿法衣的男子落下。



“哇!”穿法衣男子一声哀嚎,翻滚在地。闪电放出令人目眩的强光,击中地面消失,但留下清晰的痕迹,是一个小洞,就像是锐利的长矛扎出的洞。



“下一次可不会偏离目标啦。”美鹤说道,“不想变成黑炭的话,赶快打开亘的手铐脚镣!”



穿法衣男子精疲力竭地跪着,双手撑地,张口结舌。美鹤的视线移向亘——亘身边的巨人,“那个大个子!”



巨人头巾之下发出倒吸一口冷气的“咝”声,亘听得清清楚楚。



“打开亘的镣铐!”



巨人几乎是毫不迟疑地执行了美鹤的命令。他笨拙的粗大指头,加上瑟瑟发抖,钥匙插不进手铐锁孔。



“真叫人着急。我来!”



亘拿过他手上的钥匙,自己打开。美鹤见状,再次手指头顶,念念有辞,这回指向断头台。射来的光箭准确无误地击断断头台的绳索,触台消失。亮光之中,亘看见断头刀落下,砍在台座上。持斧男子侧在台座后侧。



“闹哄哄的哩。”美鹤喃喃自语道,稍微移动了站立的位置,又对亘说道,“我想你是完全不明白的:这里处在他们布下的结界范围内。”



“结界?”亘大声反问道。



“没错。形成结界的魔法很初步,是修罗树帮了忙吧。”



“我不大明白。”



信众们看着二人的回答,有如观看温布尔顿网球决赛。他们持烛的手都垂下了。



“托利安卡魔医院并不存在。”美鹤继续说道,“从前是有的,现在这里只剩医院的废墟了。这些人把废墟布置在结界之内,用作秘密据点。”



美鹤一手扶腰,不屑地道:



“只是还有一个麻烦:这修罗树林是实在的,魔法仍充满其中。要打破这个结界,还得让那边吓瘫了的魔导士先生念诵咒语才行。我说的话,你明白吗?”



美鹤对穿法衣男子说:“原本是你做的结界吧,也太依赖修罗树的魔力啊。”



“狂、狂妄的”穿法衣男子虽然样子极狼狈,声音倒恢复了几分元气,“你欺人太甚!我要诛杀无道!”



他挣扎着站起身,口中念念有词。屋顶的美鹤倚杖而立,饶有兴趣地俯视着。



修罗树的叶子飞聚而来,仿佛被穿法衣男子的咒语吸引。枯叶聚成两个人的形状,就是曾经袭击亘的枯叶怪人。亘不禁倒退几步,实在是丑不忍睹。原本在那里的巨人早就躲进信众之中。



“我忠实的仆人啊,消灭那作恶之人!”穿法衣男子手指美鹤。



枯叶怪人攀往医院外壁,像猴子一样开始攀登。美鹤兴趣盎然地观望着,当两个怪人爬到距屋顶一步之遥时,他快捷地在胸前画了个符,“刷”地挥动手杖。



“你领受我心中之箭吧!”



疾速的咒语既出,枯叶怪人的动作戛然而止,然后,以类似爬上来的速度开始退下去。



“怎、怎么回事?”



穿法衣男子大惊失色。他又踩在自己的衣裾上,这回摔了个四脚朝天。这时,两具枯叶怪人向他扑来。他发出刺耳的哀嚎。



“消失吧!”枯叶怪人揪住穿法衣男子,正要扭转的脖子被美鹤一声断喝,一瞬之间失去形状,当场变成一堆枯叶。



“咳,不外如是。”美鹤说着,把手杖抗在肩头,“告诉你,弄多少来都一样。只会耗尽你的魔力。”



信众们再次哗然,纷纷丢掉蜡烛。毕竟人多势众啊,他们要动手了吧,亘想着,摆好架势。



但是,他随即目瞪口呆,然后笑起来。



信徒们纷纷跪拜在地。有人双手抱头、乞求饶命,也有人一再鞠躬。当然,他们不是对穿法衣男子,他们是拜屋顶上的美鹤。



亘笑着仰望美鹤:“没事啦,谢谢!”



然而,美鹤没有一丝笑容,脸色反而比刚才恐怖。他像卸下行李似的放下肩头的手杖,叉腿而立。



“这些见风使舵的家伙。”他很不屑地说道,“马上就服从强者了。只要随大流,无论干什么都很安心吧。”



“美鹤?下来呀!”



美鹤冷淡的视线落在亘身上。



“虽然小把戏已结束,但还有毁掉结界的活儿。”



“噢?”



“我之所以被禁闭在这种地方,也因为这修罗树林瘴气浓重,脱身颇费工夫。可是既有如此之多的人气”



亘朝建筑物迈进一步。“你说什么?你想怎么办?”



美鹤又走动几步,改变站立位置。像进入击球手区的击球手一样,站稳姿势。



“把这些人气作为能量,用魔法毁掉结界。用荡平树林、吹散所有树叶的魔法。”



“美鹤”



“不还意思,”美鹤瞟了一眼亘,笑一笑,“刮到何处去,这一点我也还不知道。但凭风的力量吧。你尽量缩起身子、护住头部,不要受伤吧。”



“你在说什么呀!”



“说的就是这些嘛。”



美鹤摊开双手,仰望天空,然后朗声吟诵起来:



“大风之精灵啊,魔导之徒在此恭请您充满天空的力量,乞求以您之恩宠,去除并打碎封闭我之魔法,将其弃置于混沌深渊!艾亚罗·拉尔·斯提尼格尔”



美鹤举到空中的手杖宝玉闪亮,夜空一角也随之亮起来,仿佛与之呼应。云层显出一道裂隙。



风——直吹过来。美鹤呼唤着云层上的风。



能正常思考的,也就至此为止。紧接着的一瞬间,亘被吹倒在地。没有可抓住的东西,亘缩起身体,骨碌骨碌一直滚到医院墙边,被墙挡住为止。他抓住医院外壁的装饰柱,好不容易才站起来了。



这时,他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漆黑的空中降下一条闪着浅银色光的龙卷风。它缓缓扭动着躯体,像活的东西般柔软,其婀娜的姿态几乎可说是优雅。



龙卷风逼近地面。将信徒们从远端起逐一吸入风中。他们号哭、叫喊、祈祷,但被阵风掩盖,什么都听不见。断头台的柱子“嘎”地折断,被卷入风暴中心。大斧在天空中翻飞,持斧人的身体也被吸去,如同追逐着斧子。



感觉有布块在空中漂浮,一只手从一端挣扎着伸出来,然后是脚,最后是脸。是穿法衣男子,他可怜地大张着嘴巴,但听不见哀嚎声。



亘紧紧搂住装饰柱,但他突然感觉柱子不在了。他一看,简直惊呆了。



本应是石砌的柱子不知何时起变成了树叶团,在大风狂吹之下颤动着,垮坍四散。



亘的身体也漂在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