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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 2)



「是谁帮我整理办公桌?」



这是集团广报室室长兼集团宣传杂志《蓝天》总编园田瑛子,回归后的第一句话。



她穿着我们熟悉的、不像上班族的民族风衣裳,今天在色彩上也格外用心。虽然瘦了些,但面色红润,举止灵敏有朝气。



我不禁放下心。「我们两个一起整理的。」悄悄举手的间野和野本弟也面露笑容。



「这样啊。没丢掉重要的东西吧?」



「我们什么都没丢,只是把桌上堆的杂物整个移到纸箱,放进会议室的寄物柜。」



解释之后,野本弟小声补一句:「因为根本看不出哪些是重要的东西。」



总编的回归,不需要讲究排场的仪式或招呼,仅仅确定今后的行程,决定工作顺序。由于先前接下整理森信宏的长篇访谈、编辑出书的重大任务,她询问:



「我休息的时候,企画中止了吗?」



「对,是森先生的要求。」



我们在拜访他的归途遇上公车劫持事件,园田瑛子甚至停职休养,森先生难过不已,要求等她回归职场后,再继续进行企画。



「真是教人困扰的好意,还以为早就弄完。我可不想再去听那种老头子吹嘘往事。」



刻薄的言词证明她已完全恢复,但森先生的访谈姑且不论,不想再前往「海星房总别墅区」应该是她的真心话吧。我也不想逼她这么做。



「之前累积的访谈,分量足够出一本书。接下来只要重新编辑分章……」



「那杉村先生你负责,出版社那边我去交涉。」



「好的。」



于是,我们编辑部重回轨道。



面对园田总编的复活,我似乎比想像中欣喜。她仿佛从未停职般工作一星期,休息一个周末,又到星期一,仍若无其事来上班。这天晚饭的餐桌上,妻子对我说:「你看起来很开心。」



「姨,什么?」



「你看起来每天都很开心。」



「因为我松了一口气啊。」



「这下公车劫持事件总算告终。对你来说,在园田小姐回来前,事件都不算真正结束。」



或许吧。看到园田瑛子比预期中更有精神的模样,我不禁觉得与事件有关的各种不透明疑云,全都无关紧要。我总算从闷闷不乐地叫自己别再胡思乱想的作业中解脱,或者说忘怀。



「真好。」



还在用餐,妻子却像没规矩的孩童般托起腮帮子。



「我好羡慕。」



你很喜欢园田小姐呢,她继续道。



「喂喂喂。」



「哎呀,我没有奇怪的意思,别误会。」



菜穗子眯起眼笑道。今晚桃子去大舅子家玩——正确地说,是去请表姐弹钢琴伴奏,练习诗歌朗读,所以家里只剩我们夫妻。用餐的时候,顺便开了红酒。妻子的眼角淡淡泛红,就是这个缘故。



「我觉得工作上的伙伴真不错,因为我没有这样的经验。」



「今后试试看?」



听说孩子上学后,母亲会感到寂寞。多出时间,也变得悠闲。菜穗子早有心理准备,配合桃子就学,增加从年轻时就不曾间断的图书馆义工服务时数,并且开始上烹饪教室。我蒙受后者不少恩惠,虽然偶有失败品,但也令人觉得可爱。



「你是说出去工作?」



「不一定是工作,结交些伙伴就行。」



不是朋友,是伙伴——我强调。



「一起执行某些任务的伙伴。」



菜穗子拿着红酒杯,接过话:「比方开店?」



一下就跳到这里?



「这有点……」



看我一脸狼狈,妻子噗啮:笑。



「开玩笑的。我上的烹饪教室,有同学准备开餐厅。」



「如果要做生意,光挑选地点就是个大问题。」



「听说要把自家改建成餐厅。那个人住在白金地区,打算以附近的贵妇太太为对象,供应精致餐点。不是要做什么夸张的事业,不过是认真在计划的。」



「难道那个人找你帮忙?」



妻子没立刻回答,啜飮一口红酒。



「我只是在想,去帮忙或许满好玩。」



表情别那么严肃,她提醒道。



「我很清楚自己有多无能。」



「你不是无能,是身体不好。」



厨师必须站着工作,其实非常需要体力。不管名称叫大厨或甜点师傅,都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我不禁忆起前野芽衣的梦想,妻子也察觉到这一点。基本上,我对妻子向来毫不保留(这阵子的例外,只有间野京子遭遇的性騒扰事件),她知道我和那些人质保持联络。



「那个想成为甜点师傅的女孩。」



「嗯,前野小姐。」



「后来她怎么样?」



「好像还在赚学费。不管怎么样,她想进的厨师学校,都得等到春天才能入学。」



「跟我上的那种悠闲的烹饪教室比起来,要正式许多呢。」



杉村菜穗子今晚有点自虐,平常她不会如此自眨身价。



「我该去考个厨师执照吗?」



到学校正式修业,她说。



「不错啊。如果厨房里有张证照,我也觉得骄傲。」



「真的?父亲会开心吗?不论几岁,只要孩子努力朝目标前进,父母都会感到高兴吗?」



总觉得不太对劲,连喝酒的速度都比平常快。妻子朝酒瓶伸出手,我抢先为她斟满杯子。



「今天喝得真快。桃子回来前,你会先醉倒。」



「没关系,嫂嫂会送她回来。」



「那更不应该睡着啦。」



我仔细观察妻子的神情。



「你怎么了吗?」



「没事。」



眼睛和嘴巴都背叛她的话。



「只是觉得有点没意思。」



「为什么?」



妻子靠在椅子上,叹口气。



「我被桃子甩了。」



妻子要陪桃子去哥哥家练习,桃子却拒绝说「妈妈不要跟来」。



「在练习得更完美前,她不希望我听见。」



「那是想得到你的称赞啊。」



「或许吧。可是,你不认为『不要跟来』这句话很残忍吗?」



「这表示桃子萌生自我意识,不是很棒吗?」我笑道。



没意思,妻子又噘起嘴。那表情和闹别扭的桃子一模一样。



「这就是所谓的空巢期吗?」



「是空巢期前的热身运动。」



「我也得建立自我才行。得重新培养自我吗?」



「这是很有意义的,太太。」



「反正,有工作的你是不会懂的。啊~啊,不如我停职不干主妇和母亲?这样你和桃子会梢微伤脑筋吗?」



那当然,我保证。



约莫一小时过后,桃子踏进家门,妻子和送她回来的嫂嫂聊天,心情似乎好转。我不打扰女人家的相处,到书房检查电脑和手机邮件。



说曹操曹操就到,前野小妹传讯过来。今天下午,她在当地银行的大厅巧遇田中。



「田中先生手术成功,但他埋怨腰的状况依然不理想。」



前野辞掉「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厨房打工,改到住家附近的面包店工作。她在店里碰到田中的太太,对方还向她打招呼。



「小启总算熟悉工作,却一直抱怨很累。杉村先生和园田小姐都过得好吗?」



我向三人报告过园田瑛子已回来上班。年轻情侣相当高兴,田中没回信。不过,我们都是中年大叔,交换太活泼可爱的讯息也挺怪,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坂本在公车劫持事件后找到工作,是在市内拥有广大服务区域的清洁公司。虽然有三个月的试用期,但他似乎顺利融入职场。不过,对年轻的他而言,这份工作在体力上仍相当吃重。



「假日都在睡觉,根本没时间约会。」



本人这么埋怨,但约会对象的前野为他找到正职开心不已。



在海风警署的停车场,坂本远远望着西装笔挺、站在车旁与前野谈笑的桥本真佐彦,低声呢喃的那句话,依然留在我心中。姓氏只差一个字,境遇却是天差地远。



加油——我只能为他祈祷。



「内子可能是受到前野小姐影响,想正式学烹饪。你经常成为我们家的话题。」



我输入讯息。善良芽衣的笑容和哭相,是那个事件中美好的回忆。



「园田总编也很好,她操人操得很凶。」



我附上苦笑的表情符号传送出去。







野本弟提议在进入忙碌的校稿期前,先来庆祝总编回归职场。



「我知道有家超好吃的中华餐厅,一个人两千圆就能享用全餐及喝到饱!」



地点在新桥车站徒步五分钟的地方,我们都觉得可疑。



「那种价钱喝到饱……」



「我对牛郎小弟的『好吃』定义感到不安。」



间野请保母带小孩,加入我们的行列。于是,在首都圈企业标榜「不加班日」的星期三,集团广报室四人组朝那家店勇往直前。



那不是中华餐厅,是一家位在办公大楼区的巷弄里,挂着红门帘的古雅拉面店。而且店内空荡无人。



「喏,你们看。」园田总编不知为何很开心。「穷打工生的『超好吃』就是这种程度。没关系,我要生啤酒、煎饺和叉烧面。」



「总编,可别只凭印象下定论。嗳,坐吧、坐吧。」



除了吧台以外,就是榻榻米包厢座,而不是卡座。从格局来看,以前似乎是居酒屋。穿白色罩衣的老板,以不流畅的日语询问要什么飮料。送来凉水和热毛巾的女人应该是他的妻子,一样以不流畅的日语微笑寒暄。



「好久没看到在那种地方摆电视的拉面店。」



发现吧台斜上方,鎭坐在天花板附近的老旧十四寸映像管电视,间野感动无比。画面映出傍晚的新闻节目。



「头儿,菜色就交给你!」



心情大好的野本弟喊着,总编又亏他:「什么头儿,装熟客。」



然而,当冰凉的啤酒和三种凉拌前菜送来时,我们大吃一惊。接着是干烧虾仁、天津饭、炒空心菜、奶油汁煮白芦笋等,料理迅速完成并端上桌后,我们更是跌破眼镜。每一道都美味至极。



见大伙沉默不语,野本弟得意洋洋。「瞧瞧,我没骗你们吧?」



我们觑着热情微笑的老板夫妇,一面吃喝,一面吵着问野本弟怎么发现这家店,还有一个人两千圆(而且店里依旧空荡荡)生意要如何维持。



「如果交给老板,都是这些菜色吗?」



「没有,可以自己选。今天我是干事,所以挑我喜欢的。」



「野本弟喜欢的菜,跟我家小孩几乎一模一样。」间野笑道。



总编拍拍野本弟那学杰尼斯却四不像的长发,「你脑袋里只有四岁,懂吗?」



「太过分啦。我的味觉是不折不扣的大人啊。这是大人秘密基地的中华料理店!」



「还秘密基地咧,你要躲谁?想要秘密基地,得等到变成杉村先生这种立场微妙的大人,才有资格说。这个人身上背负的东西可多了。」



好久没听到这样调侃我的园田式发言。



「杉村先生,原来你背负着这么多东西吗?」



「是啊,这是甜蜜的负荷。」



总编换成绍兴酒,然后发现间野其实挺会喝,气氛更加热闹。



「如果井手先生能够淡忘过去的荣耀,快点跟我们打成一片,现在就能一起开心地吃吃喝喝。」



总编忽然嘟哝。野本弟手中的调羹滑落,一副遭遇奇袭的模样。



「啊,抱歉。可是,工联不是来过联络?说要找我们进行调查。」



昨天刚接到通知,似乎要对编辑部三名成员分别问话。



「工联的人未免顾虑太多,明明最好尽快采取行动,上星期却还在观望,看我能不能正常回归职场,岂不是给井手先生在那里大放厥词的机会?」



「你一回来就闹出这种事,真抱歉。」间野果然率先道歉。



「你在说什么啊!是我不该缺席,井手先生必须有人盯着。像他那种人,对男人拒之千里,对女人却爱撒桥。」



「性骚扰是对女人撒娇?」野本弟频频眨眼,「不是瞧不起女人?」



「瞧不起女人,就是在对女人撒娇,认为女人一定会原谅自己。」



原来如此,有这种说法吗?



「既然都到这个节骨眼,我就毫不保留全说出来,大家也不必客气。」



醉醺醺的总编睨着我。



「事情的始作俑者,就是这个窝囊女婿没办法违抗会长的命令。原本我们没必要接收井手先生那种没用的包袱,集团广报室又不是更生机构。」



对不起——我装出俯首听训的模样,间野和野本弟都不敢接话,一阵困窘。就在这个空档,电视新闻的播报声吸引我的注意。我听到「报纸贩卖店」这个关键字。



我转身仰望电视机,看起来像在报导社会案件。画面出现灰泥外墙的建筑物,有白字跑马灯。



上菜告一段落,老板夫妇悠闲地看电视。刚刚他们说从四川省来到日本第二年,还在学习日语读写,所以营业时间都开着有字幕的电视节目。



「台东区的报纸贩卖店发生一起命案。」



这次我清楚听见记者的话声,转身面向电视。



「音量能调大一些吗?」



老板娘操作遥控器。女记者站在路灯光圈中,紧张地拿着麦克风。



「今天傍晚五点左右,死者高越胜巳来到报纸贩卖店找男性友人谈判,演变成争吵,疑似遭对方刺伤。高越返回距离现场约一百公尺的自家公寓,男性友人则逃逸无踪。男性友人是在这家贩卖店工作的四十多岁店员,据目击者表示,他穿蓝夹克、牛仔裤与白运动鞋,逃往东京地下铁稻荷町站方向。目前警方正在搜索他的下落。」







我在计程车里拨打手机,北见夫人立刻接听。我告知现在正前往她家,她回道:



「抱歉,让你担心了。」



司也中断加班回家。这表示我的推测并非杞人忧天,新闻中犯下命案的台东区报纸贩卖店员,就是拜访过北见家的足立则生。



「当时足立看起来那么想不开吗?」



「看不出来啊……他是个老实的普通人。」



一旦过度老实的人动怒,往往会无法克制。



「外子已不在,足立先生应该不会来我家。」



「或许会打电话过去。」



计程车驶入青山地区的街道时,司打电话给我。他刚到家。



「虽不认为足立会再来我家,可是,如果他真的杀了人,现在一定慌得六神无主,所以……」



从电视新闻的报导看不出究竟,不过与被害者发生争执后,足立则生立刻逃走,应该什么都没带。



计程车无法进入南青山第三住宅的土地范围。我在门口下车,小跑步穿过儿童公园的秋千旁。秋千静静垂挂在黑暗中,只见窗灯齐整并排,遥远的路灯下,有个牵狗散步的孤伶伶人影。



在修补工程中装设的电梯,位在建筑物深处一隅。我快步经过中央的户外阶梯前方时,阶梯旁的垃圾场后方有个人影移动,像是迅速弯下身体。



我停下脚步,凝神细看人影活动的位置。



有个人蹲在一排垃圾桶后方。



「不好意思……」我出声。「不好意思」与「微妙」一样,是相当便利的词。不管是请人帮忙按电梯楼层,或是搭讪躲在都营住宅垃圾桶后方的可疑人物时,都同样可以拿来使用。



人影蹲着不动。



「你在找东西吗?」



我下定决心走近垃圾桶,朝人影探出上半身。



人影如弹簧般站起。下一瞬间,一团小垃圾袋飞过来,我反射性地双手接下,这回换垃圾桶的盖子飞过来,我没能完全闪开,脸被砸到,一股恶臭扑鼻。从垃圾筒后方跳出的人影,双手推开踉跄的我,朝我来时的方向冲去。



跌倒的我单手撑在地上,大声问道:「是足立先生吗?」



逃走的人影像被钩子扯住般停下。那是个不胖不瘦的中年男子,穿蓝夹克、破旧牛仔裤、运动鞋。右边的鞋带似乎快松脱。



对方回过头,只见他脸颊凹陷,在路灯下白得不健康。头发凌乱,喘得很厉害。



他两手空荡荡。我后知后觉想到,刚刚我也可能不是被推开,而是被刀子刺中。



我起身想走近他,又打消念头,话声自然放低。



「足立则生吗?五年前,你曾委托北见一郎调査吧?前些日子,你来拜访过北见夫人。」



足立则生喘着气,缓缓摇头。



「不是吗?你不是足立先生?」



「——不是我。」



他的话声走调沙哑。



「高越那家伙闯进店里,说我是跟踪狂,所以……」



与其说是发抖,他的身体更像在不灵活地摇晃。



「所以你们吵起来?」



「可是我没杀他!」



足立则生倏然缩起肩膀,仿佛被自己激昂的话声吓到。



「好,我懂了。」我慢慢摊开双手。「冷静谈谈吧。我叫杉村,跟你一样,受过北见先生的照顾。前些日子,北见夫人向我提到一些你的事。」



足立则生维持随时都能逃跑的姿势,眯起眼打量我。



「你是北见先生的朋友?」



「只在他过世前有短暂的往来。」



足立则生尖瘦的脸上,浮现孩童般坦率而毫无防备的悲伤神色。



「北见先生真的死了?」



「嗯,非常遗憾。多么希望他能再长寿一些。」



蓝夹克胸口又剧烈上下起伏。他十分慌乱、激动,无法平顺呼吸。



「那个姓高越的人,和五年前的春天你委托北见先生调查的事情有关吗?」



「你认识我?」



「听说你不小心上当,参与诈骗行为。」



他点点头,「高越就是拖我下水的诈骗集团成员。」



「你是最近才又碰巧遇见他吗?」



「他搬到我负责的地区。我去推销报纸,他出来应门……」



真是恐怖的巧合。



「你吓一大跳吧。」



「他也吓到了。」



足立则生忽然像痉孪般短促地笑。



「起初他还装傻。」



他又僵着身子发抖,垂下头。据我观察,他的夹克、牛仔裤和运动鞋都没有血渍。



「我告诉他,之前的事我记得一清二楚,不妨上警署说个明白,他就慌了。」



这不只是口头威胁,所以足立则生才会去找北见一郎。



「你跟高越谈过好几次吗?以前是不是也发生过争吵?或者,高越反过来恐吓你?」



为了将他留在原地,我连珠炮般提问。只见足立则生的眼神游移,望向我身后。



回头一看,原来是司。他显然是匆匆下楼。大概刚从公司回来,只脱掉外套,拿下领带,没换衣服。



「我估计杉村先生快到了……」司喃喃低语,直盯着足立则生。「这个人——」



足立则生总算转过身。他望向司,眨着双眼。



「你是北见先生的儿子吗?」



对,司点点头。



「原来他有个这么出色的儿子。」



足立则生忽然皱起脸,用手背大力抹了抹人中处。



「我真是个没药救的傻子,不该来的。」



对不起——他向司行礼。



「北见先生已死,不能再依靠他,可是我没有去处,忍不住就……」



我和司互望一眼,司上前一步,开口道:



「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帮忙。足立先生,我们母子和这位杉村先生都了解状况。你来这里是对的,我们一起去找警察吧。」



足立则生用手背按着脸,拼命摇头。



「你没杀害高越胜巳吧?既然如此,没什么好怕的。向警方投案,冷静说明就行。」我走近劝道。



足立则生停止摇头,抬起脸。原来他在哭。



「你不在场才能说那种话。」



我可疑到不行——足立则生自暴自弃道。



「依目前的情况,你只是看起来可疑,谁教你逃走?如果你没逃走,留在原地,警方处理的态度也会不一样。」



「肯定是一样的。」他十分顽固,「我这种人讲的话,谁会当真?你们都不懂。」



「但你没杀高越先生吧?」



一行泪滑下足立则生的脸颊。



「我没杀他,他却大叫是我杀的。他陷害我。」



我倒呑一口气。司面色苍白,仍劝道:



「既然如此,更应该说个清楚啊!」



「没用的。」



「不能放弃!」



「我们会陪着你。」



「不,不行。我不能把北见先生的儿子牵扯进来。」



你——足立则生指着我。



「答应我。记住,我没见到你,也没来过这里。北见太太和她的儿子都不认识我。我与高越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更不要告诉警察。你们不能扯进这件事。」



然后,他对司说:



「好好珍惜你妈。」



足立则生语带恳求,随即转身逃跑。司一时反应不过来,愣在原地,回神想追上去,被我制止。



「可是,杉村先生……」司抗拒道。



「别追了,他说的没错。你不能牵扯进去。」



「不过……」



「倘若你要继承父亲,当个私家侦探,就另当别论,但并非如此吧?」



足立则生的身影弯过建筑物转角消失。



司顿时垮下肩膀。



「要是爸还活着,会怎么做……」



「没人能取代北见先生。」



我只能这么回答。







两个成年人争吵,动刀动枪,闹到杀人——这年头,电视新闻不会浪费太多时间在这种小事上,我没看到任何后续报导。十点的新闻节目,只提到警方尚未找到逃离现场的嫌犯,一语带过。



「真的不用报警吗……」



司连晚饭都吃不下,坐在电视机前。



「现在还是尊重足立先生的意愿吧。」



这样的看法有没有说服力,我毫无自信,但仍继续道:



「涉入这种事,即使是出于善意,即使问心无愧,终究得经历不愉快的情绪。不仅如此,连内在都会产生变化。」



我第一次说这种话。什么叫会产生变化?是什么会变化?



「或许是这样,我才会变得胆小……」



「杉村先生毕竟是过来人。」



司的话声掺杂担忧,变得模糊。我露出笑容:



「不,也没有具体的后遗症啦。」



「你还是个菜鸟上班族。」北见夫人叮嘱司。「可能会给公司添麻烦,先佯装不知情吧。」



「何况,」北见夫人微微偏头,「就算不报警,警方也会来询问我们。」



我和司都大吃一惊。



「足立先生身上有当年事件的档案。」北见夫人解释。「说是档案,足立先生持有的,也只是外子和他的对话内容纪录。」



「是五年前交给他的吗?」



「不,是上次他来我们家时,我交给他的。」



北见将经手事件的档案完全处理好才过世。临终之前,他联络以前的委托人,把留在手边的所有事件相关档案交还给对方。



「正式的事件纪录,都分别归还给委托人,只剩外子的备忘录,但他认为既然要离开世上,那些东西也不能留在身边。」



很像北见的作风,一板一眼。



「可是有几个委托人联络不上,那些档案由我保管。」



「啊,你趁上次还给足立先生。」



夫人对司点点头。「所以足立先生的档案,现在应该在他手上。」



警方调査足立的住家,找到档案,看过内容后,自然会找上北见一郎。



「档案里有提到高越先生的名字吗?」



「我没看过内容不太清楚,或许有吧。即使没提到特定人士的名字,应该也会提到诈骗集团的事。」



「当时北见先生调查过。」



「稍微査了一下吧,毕竟他是那种个性。」



司拿着啤酒杯出神,夫人提醒:「如果警察上门,由我来应对,你可别多嘴。」



司苦笑着,随口答应,但脸色很快沉下来。「他声称遭到陷害……」



「别再想了。」



夫人那副语气,和她规劝为公车劫持事件的暮木老人烦恼的我一样。



「这不是一般人能插手的事。足立先生没办法一直逃下去,如果他决心主张自身的清白,就会向警方投案。我们不要干涉。」



就是啊,我正想这么说,随即收到「杉村先生也一样」的告诫。是、是、是。



深夜十二点过后,我回到家。等待我的,是妻子写着「有点感冒先睡了」的字条,及冰箱里的水果盘。我边吃水果,和司一样想得出神。







吃过跌破众人眼镜的中华料理盛宴,恢复精神的我们广报室成员,顺利通过工联的调査。我们被分别叫去,回来时表情各有千秋。相对于野本弟的义愤塡膺,间野却是一脸神清气爽,仿佛放下肩头重担。我不记得做过滥用职权的事,面对工联负责人的种种问题毫无困扰。



我们不晓得井手的说法,不过依询问的气氛,他并未占上风。这一点也让我轻松许多。



疑似受到这场纷争影响的只有一件事。森信宏主动联络,表示想暂缓将长篇访谈出书的企画。电话是他亲自打来,由我接听。森先生解释「内子的状况不太理想」,口吻始终温和。



然而,园田总编却往坏处想:



「他的意思是,要跟滥用权势欺侮他小弟的家伙断绝关系。」



确实,井手是森派的主力成员。若把森先生比喻为将军水户黄门,井手就是左右护法的阿助或阿格,不过我应道:



「什么小弟,至少也说是关爱的部下。」



「反正,是井手先生去向森先生告状吧?不然森先生不可能知道此事。」



「唔,倒是不无可能。」



即使如此,也不必担心会受到打压。森先生毕竟已退休。



「胡乱揣测生气也没用。搞不好森先生一无所知,真的是夫人身体状况不好。」



「你就是这样,才会永远都是跑腿小伙计,没办法成为政治家。」



不论是任何形式,我都不想成为公司里的政治家,所以无所谓。



由于井手停职,编辑部的气氛和平欢乐。工作大有进展,园田总编完全恢复正常。间野的工作表现极佳,不必再补充人手。



关于足立则生的事,我没告诉任何人,连对妻子也保密。



一向对妻子毫无隐瞒的我,之所以能够忍住不说,是妻子太忙碌的缘故。她提过要帮忙朋友开餐厅,似乎真的快实现。妻子看起来相当开心。



「朋友希望我在计划阶段就加入,包括自宅的改建、装潢、挑选餐具用品,要准备的事情真的多到数不清。」



虽然不是去当大厨,妻子也干劲十足。



「我可能会暂时荒废家务……」



「太太,依你的个性,我赌三百点你绝对无法完全抛开。」



所以,千万不要勉强自己——我只叮咛妻子这一点。



「好的,我保证。」妻子的双眼闪闪发亮。



我、北见夫人和司,都遵守与足立则生的约定。不知是漏掉档案、找到却没看出其中意义,还是档案里没提到具体事实,一个星期过去,刑警仍没造访北见家。



理应是头号嫌犯的足立则生,媒体依然报导为「死者友人」、「报纸贩卖店的店员」。名字没公开,当然也没遭到通缉。对足立则生来说,这是个好兆头,或者只是捜查进度缓慢,只能透过新闻和报纸得知消息的我无从判断。



这起案件中,除了足立则生以外,警方也在找凶器。经过验尸,发现凶器是十二到十五公分的单刃刀,推测是水果刀,却没找到。足立则生住在店里,并且跟着搭伙,没人晓得他是否持有水果刀。而他也没有在案发前购买的迹象。



至于被害人高越胜巳,是都内一家保健食品商社的员工。那是家新公司,以电视购物为中心扩大事业版图,最近推出热销商品,业绩扶摇直上。身为营业部次长的高越本身是高收入族群,他的住所,也是他失血过多死亡的地点、足立则生送报的公寓,在当地是知名的亿万豪宅。他租下搬进来,还不到一个月。



高越有个妻子,目前怀有四个月的身孕。据说没办理登记,等于是事实婚姻。我在几个新闻评论节目中,听到她接受访谈的声音。平常会感到心痛和同情,根本听不下去,但我想知道她怎么说明这起命案。



案发当天,高越胜巳比平日早回家,留下一句「我要去跟那名恶心的送报员做个了结」便出门。足立则生工作的报纸贩卖店,和命案第一波报导一样,离高越夫妻的华厦不到一百公尺。



「明明已拒绝订报,却纠缠不清,每天都送来根本没订的报纸。叫他不要再送也不听,硬说什么前一个月免费。」



每次送报都按门铃,等高越或夫人出来应门才罢休。听到这里,种种行径确实与跟踪狂没两样。高越夫人本身没明说,但负责访问的播报员和记者,似乎都认为足立则生对她有非分之想,并根据这样的假设发问。夫人表示,她对足立则生一无所知,丈夫也不认识他,不知为何会惹上那种人,完全是单方面受到騒扰。于是,有些节目拿过去推销订报引发的杀伤案件,与这起命案进行分析比较。



雇用足立则生的报纸贩卖店,不晓得这样的纠纷。他们从没办过一个月免费试阅的活动。



「足立本人应该是打算自掏腰包,但究竟是什么原因?」



老板的脸上打着马赛克,一样仅播出声音。他的话声掩不住疑惑。



足立则生没向身边任何人,提到与自身黑暗过去有关的高越胜巳。他只向北见一郎求救。



命案发生得十分突然。下午五点前,高越胜巳拜访报纸贩卖店,先向老板兴师问罪「你们的店员足立一直在騒扰我们」。他来势汹汹,坚持无论如何都要跟本人直接谈判,于是老板告诉他足立则生在二楼的寝室。高越希望两个人私下谈,便走上二楼。老板在楼梯底下,提心吊胆地观望情况。没多久,楼上传出怒吼声,接着变成惨叫,高越胜巳按着西装胸口,连滚带爬冲下楼梯。



——我会被他杀掉!救命!



高越脸色苍白地叫喊,跌跌撞撞从后门跑出店外。



足立则生跟着下楼。老板出声关切,他不断辩解自己什么都没做,完全一头雾水。在这个时间点,老板没发现高越胜巳遭到刺伤,既没看到刀子,也没流血。



向足立则生问出高越胜巳的住处,老板赶去,发现门前血迹斑斑。他按了门铃,却毫无反应。门锁着,敲了也没人理。老板无计可施,在原地像无头苍蝇般打转时,高越夫人叫的警车和救护车抵达。



接下来是高越夫人的证词。高越胜巳逃回自家后,立刻锁上门,仿佛害怕对方会追上来。他倒进夫人怀里,左胸下方被刺伤,大量出血,死因是失血性休克。直到昏迷前,他都不断重复道:「我遭到送报的足立则生刺杀。」



高越夫人和报纸贩卖店的老板一样,没看到凶器。她抱住丈夫时]胸口没插着刀子,屋内也没有刀子的踪影。是途中掉落,还是在足立则生手上?关于前者,警方沿高越胜已回家的路线进行搜索,却徒劳无功,目前后者的可能性较大。根据此一假设,警方搜索足立则生逃走的路线,但连个刀影都没有。